沈老拿起之前下人送来的茶盏,捏着杯檐轻刮过杯壁,喝了口热茶,才抬起眼来看着沈墨欢。
“太尉离开时,曾说过些时日,处理完都城皇上身边的实物,会亲自领着钧晟上门提亲。”沈老说着,眼中闪过慧明光芒,扫视沈墨欢一眼,才低头继续道:“你也不小了,虽然爹自小对你宽容任你自由,但是女儿家双十未嫁也是少见,你便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德操,以免落得人话柄。衣璃是你嫂嫂,我知你们兴趣相当,性格相投,但是往后还是要减少些来往,过于亲密始终会引来旁人猜疑。”
“谁说我要嫁给他?”沈墨欢蹙着眉,连带些许的不悦,语气也失了几分柔和。“我的终身大事,爹就不要担心了,我心里自有分寸。”
沈老见沈墨欢语气不悦,这才放了茶盏,微带愠色的看着沈墨欢,道:“自有分寸自有分寸,哪一次你不是这么敷衍我跟你娘的,可是如今呢?我看得出钧晟对你有心,百般纵容,你也该收收性子了。”
“罢了。”眼见争执即起,沈墨欢轻叹一声,不再激起沈老的怒气,她转了话题,道:“这次离开那边的时间过长,我不放心那边的事,所以打算过几日就回去。”说着,沈墨欢眼眸深了深,“届时,我会携衣璃一同离开,送她回姜府。”
“回姜府?”
听得沈老面带讶异的话,沈墨欢迎着沈老越发皱起的眉,点了点头。“怕是大哥还没来得及跟爹说起,他前几日已经休书一封还予衣璃自由,所以这次我离开,会顺便送她回姜府。”
逸砚居然休了衣璃?!
沈老的眉头蹙起又展开,面色铁青,似是未曾料想会有这般结果。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许久,才回过眼看着沈墨欢,声音微颤,似是被这件事气得不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并不久,就在几日前。”沈墨欢说完,见沈老对于沈逸砚和姜衣璃偷瞒自己,私下解除婚姻一事气愤不止,心下一紧,劝慰道:“大哥对衣璃并没有多少情分,就算留了她在沈家,也不过是受罪。况且,若是一味挽留衣璃在沈家受到冷落,届时对姜老爷也不好交代,还不如就遂了大哥和衣璃的愿,让他们两清吧。”
沈老强压心头的怒火,只是意欲不明的看了沈墨欢一眼,带着几分犀利。“墨儿,你何时竟转变了态度,最初你可是一直劝诫你大哥不得冷落了衣璃的?而且,她毕竟曾是你的嫂嫂,是谁教你直呼名讳不分大小的?”
“因为我明白了,大哥对她没有感情,大哥还娶了七七,现在休了她,对他们三人而言都算是一件好事。”沈墨欢的语气不让沈老的坚定,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晰。“而她已经不是我的嫂嫂,我直呼名讳,又有何不可?”
“就算她已经不是你的嫂嫂,她也不过是个女子,就算你们再清白,走得太近,也难免会招人话柄。”沈老说着,声音慢慢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威慑,叫人不敢拂逆他的话。“他们的事,我会之后再亲自问过他们二人的,所以衣璃回姜府一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沈墨欢闻言,望了沈老片刻,才淡道:“不行,我已决定带衣璃走,就绝不会食言。”说着,她闭了闭眼,才继续说下去。“爹应该知道,我答应了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食言’二字犹如霹雳划过沈老的心头,他只是面带震惊的看着沈墨欢,那眼里瞬间转化过无数的情绪。似是震惊,又似是痛心,最后通通转后为一声叹气,溢出嘴边。
凝重而绵长。
“墨儿,时至今日,你可还是在怪爹,当初作出的决定?”
姜衣璃正坐在自己的房里心神不宁,却不想莹竹开门为她迎进了一位令她始料不及的客人。
沈母由着丫鬟搀扶走进了屋子,莹竹匆匆唤过,就随着她往返走进去。姜衣璃望了沈母一眼,连惊讶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就赶忙站起身行礼。
“婆婆。”
沈母走过来扶起了姜衣璃,映入姜衣璃眼帘的就是沈母一张带笑的面容,以及映在沈母眼里自己的那张措手不及的面孔。
“衣璃不必紧张,快坐吧。”
姜衣璃拘束的点了点头,依言坐到了沈母的对面,随后亲自替沈母斟上茶。垂下头倒茶的空当,姜衣璃一边心里打着鼓儿,一边暗令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能不紧张呢。她心里默默的想,算起来,虽然自她嫁进沈家,婆媳二人每日都会碰面,但却还是第一次,沈母亲自进了姜衣璃的卧房。所以叫她,怎么能不忐忑又拘束呢?
“说起来,我也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婆婆。你嫁进沈家,作为沈家的长媳,但是我却一直忽略了你,对你的一切鲜有问津。”沈母喝了口姜衣璃倒的热茶,放了茶盏才开口打破了平静。“我知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所以你也该是明白我的苦心。七七如今怀了身孕,不论男女,都是沈家的长子嫡孙,我不能不从旁照料着。老爷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期待,更不能出了什么岔子和意外,叫老爷伤心。因此,我花费在七七身上的时间,就占了大多数。我对你,其实一直都是有着歉意。”
姜衣璃闻言,赶紧摇头,笑道:“衣璃明白,婆婆不必向我解释,婆婆待我好我知道,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有丝毫怨责婆婆的心思。”
“你啊,就是这么懂事这般识大体,所以才惹得人疼。”沈母笑着拍了拍姜衣璃的手,随后顿了顿,才继续道:“也才会叫墨儿那么喜欢你这个嫂嫂,整天缠着你不肯放。”
姜衣璃本是垂着头静静地听着,一直未曾插话,淡笑而不语。如今听得沈母突地话锋一转,她心里一紧,赶紧抬起了头,睁大了眼望住沈母。
“不必紧张,也不必急着解释,我都知道。”沈母拍着姜衣璃的手,感觉那双之前还温暖的手瞬间冰冷下去,她只是笑着宽慰道:“墨儿是什么性子的人,别人瞧不透,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会不明白。不要看她往日对谁都一个样儿,八面玲珑,待人圆润,但是对谁都掩着一层纱。可是我看得出,这一次她回来,对你,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和爱护。她那个脾气心性的人,能这般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坦白,我也着实惊讶过好一阵子。”
沈母说着,目光也变得越发温软起来。直到这一刻,姜衣璃才发现,之前所有的关注都在严厉威严的沈老身上,却从未注意过一切伴在沈老身边的这个人。她在姜衣璃的眼里,其实是这般慈祥而和蔼。
和蔼到,会另姜衣璃不自觉的想,若是她的娘不曾发病的话,也会是眼前沈母这般温柔的模样。
“墨儿能这样放下设防跟一个人亲近,跟一个人交好,我看在眼里,心里却也是高兴的。别看她面上总是带着笑,其实这些年啊,我跟老爷,整个沈家都负了她。我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不快乐,过的苦...”
沈母的一番话带给姜衣璃的震惊可想而知,姜衣璃盯着沈母瞬间哽咽无法言语的模样,也来不及多想,拿出自己的丝帕递与沈母。其实她心里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想要问,但是她又似乎隐隐约约的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沈母知晓姜衣璃与沈墨欢交好,因而对着姜衣璃提及沈墨欢的往事,更多的,却像是一个母亲的无奈和忏悔,终于找到了值得信赖和明白的人诉说。
只是她在想知道沈墨欢的所有之前,更加好奇,沈母看出的两人的交好,到底有没有深切的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亦或者,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们的感情已经不单单只是交好而已。
“相信你也看得出,墨儿的身世似乎并不简单。老爷自小最疼的就是她,自她打小刚会识字开始,我就能渐渐感觉到老爷对她的宠爱,已经慢慢地胜过了砚儿。我心知老爷是喜欢墨儿的聪明天质,喜她自小聪慧讨人喜爱,可却不曾想,也正是她出众的才智模样,为她引来的祸端。”沈母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也渐渐带了些哀伤。
那年沈墨欢还不足十岁,得到沈老的准许,与沈墨欢和当时寄居在沈府里的太尉之子张钧晟一同进书苑学习。
当时太尉每年会来探望沈老一次,借此机会看看自己的儿子张钧晟,那时他见到沈墨欢就曾赞她聪慧出众,日后定是不可限量。太尉能喜欢沈墨欢,看得上沈墨欢,对于沈家二老而言自然是高兴的。可谁也不曾想,就在太尉离去之时,竟然开口向沈老提前知会,说是惜沈墨欢才华过人,望沈老能同意待沈墨欢长大成人之后为他所用。
沈老闻言自是不肯,太尉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习性为人他怎会不知。所以自也心知若是沈墨欢替他做事,定是会做些私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况且在他心里,这沈墨欢再优秀出众,也还是个女子,一个弱质女流常年漂泊在外,沈老是说什么也不能同意。因此这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了,太尉不再提,沈家二老便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几年之后,张钧晟学成准备进都赴考,太尉前来之时,此事才又一次被搬出了水面。也是那一次,沈家二老才真真切切的明白,太尉对于沈墨欢的事情,是一直都记在心里。
沈老听到太尉旧事重提,明白太尉虽敬他是自己的尊师,退让几分,但是太尉却还是不能惹的狠角色,只得婉言谢绝。孰知太尉是狠了心肠要人,还退让一步提出若是沈墨欢是女子不便进出人前,那么沈逸砚也是一样。
总之,太尉开了条件,这沈家兄妹二人间,必须有一人跟他离开。
因此,就在那年冬天,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沈家二老就这么眼睁睁地目送自己的女儿,沈墨欢一步步的走向太尉的身边。
走向那个可怕的魔窟。
沈母说到此处,声音微微的哽咽下去。姜衣璃心里震惊,余震一直敲击在自己的心扉,震得她心口发麻发烫。她听着沈母的叙述,心也似乎定格在那个冰凉的夜,定格在沈墨欢的那抹寂凉的背影里。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肯想,墨儿是怎么挺过来的。也不敢想,她心里,会有多恨我跟老爷。”沈母两眼闪着泪光,声音幽婉而哀怨。“可是我知道,老爷做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砚儿的心性你也是清楚的,他生来懦弱而犹豫不决,若是当初送走的是他而非墨儿,那么他的那份懦弱,定是亲手送他丧命的致命伤啊。所以老爷才...”
沈母声音哽咽,慢慢的静了音。她回头,却看见姜衣璃眼圈已是发红,眼眶淌了泪,若不是她心底有份坚强的克制,恐怕此时早已泣不成声。
她说的并不是什么悲情的故事,但是却能让一个女子,因为那份别人深切的故事,而体会到了其中的疼。而对故事里的人,生出心疼的念头来。
这个女子,言行里的那份对沈墨欢的疼惜,或许沈墨欢未能一一瞧出,更甚也许就连她自己,都未曾深切的明白。那份疼爱,已经浓到了骨子里。化不开,抹不净,深深切切的烙进了她的生命里。
她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多言,笑着起了身。
姜衣璃被身旁沈母的动作惊动,也随着站了身,却见沈母笑望着她,只留下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我不知你与墨儿感情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只想让你替我多多照顾她。往后墨儿的事就劳烦你多多照看了,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偎着门扉,姜衣璃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母离去的方向。视线里早没有了沈母的身影,但是她却因着沈母的那番话,而仿佛被什么定住了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许久许久,姜衣璃才回了视线,望向沈老的书房。
似乎穿过那层层包裹的围墙,能望见沈墨欢娉婷的身影,温软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