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明媚,心情颇佳,适合抱着媳妇在书房的花园里晒太阳,顺便看老虎打架。
小乖眯缝着眼睛在我脸上左看右看,吃吃直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你果然是有福之相!”
媳妇难得夸奖,我当然要好好表现,卖力地为她按摩,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媳妇这些天实在太辛苦了!
因为我打伤了瓶子哥哥,也因为花花和皇帝哥哥中了云家的独门秘药绿毛龟,绿色没半个月褪不掉,两对在云家庄最大的拙然居一住半月,日日你侬我侬,逍遥得可比神仙。小乖收敛脾气,和我一起装孙子,将他们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每天要早点卯晚陪聊,应付完他们还得回来继续忙生意,累得一靠上我肩膀就能呼呼大睡。
作为罪魁祸首,小乖命令我在拙然居当孙子中的孙子,花花说我恩将仇报,一直对我冷冰冰的,而且我一看到她的绿色脸就忍不住想笑,我一笑瓶子也笑,花花不忍心打瓶子,只会拿鸡毛掸子追着我打,我每天被打得身上红一条紫一条,又不敢跟媳妇抱怨,苦啊!
至于皇帝哥哥那一对,说来也巧,白衣女子虽然没有武功,原来也算武林中人,名叫白素素,是天山派的圣女。朝廷忌惮江湖力量,专门设立五扇门管理,以少林方丈为名义上的门主,命各门各派派出嫡亲子弟进京为官,实为人质。
天山派一直避居世外,弟子人数不多,十分爱惜羽翼,接到圣旨,无奈之下只得派出摆看的圣女,白素素在纯洁的环境长大,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一入京就被一众狂蜂浪蝶死盯不放,不胜其扰,上书皇帝哥哥请求回天山。皇帝哥哥怒不可遏,立刻召见,却对她一见倾心,准备封为妃子,她天性恬淡,宁死不从,皇帝哥哥不忍逼迫,将她安置在宫里做女官。
后来的事情大家猜想得到,两人日久生情,皇帝哥哥对她一往情深,后宫形同虚设,朝臣劝谏的奏章如雪片飞来,白素素无路可退,听说瓶子要成亲,一溜烟跑到扬州来找我们,皇帝哥哥匆匆追来,正好赶上花花进门,护院见他也很英俊,给两人一起染了绿毛龟。
有温柔善良的白素素在,我倒没在皇帝哥哥哪里吃什么苦头,而且皇帝哥哥的绿毛龟造型一点也不好笑,他眼睛一瞪,活生生一个绿色阎王,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皇帝哥哥是先离开的,因为加急奏折一封接着一封,半夜吵得人睡不着,我一听到马蹄声就头皮发麻,他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块金牌,说遇到困难就拿出来,一定有人帮我,皇帝那么大的官,给这么小的牌子,真小气!
瓶子受伤后脾气也变得不太好,花花怎么低声下气劝说都死赖着不肯走,花花哪里有那么好的耐性,偷偷告诉我准备又不辞而别,继续闯荡江湖。瓶子是我哥哥,我当然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结果当花花收拾包袱的时候,被瓶子和我捉个正着,瓶子气势汹汹踢开门,扑上去掐住花花的脖子,没瞄准就稀里糊涂一顿啃,我好心提醒瓶子嘴巴的味道最好,啃的时候要有准头,要不然会受伤,两人同时瞪着我,把我踢出来,关在屋子里吭哧吭哧一气后,花花满脸通红地和瓶子出发了,据说准备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看我朝的壮丽山河。
也许是婚礼那天晚上着了凉,丹朱病得很厉害,生了满脸的红痘痘,不能吹风不能见光,当然不能见人,我没办法让她见识皇帝哥哥的厉害,真可惜!
送走两对神仙眷侣,我和媳妇的好日子也开始了,我美滋滋地构思着远大前景,一个粉色人影飘然而至,我哗地一声大叫,把小乖和丹朱都吓了一跳,小乖暗暗拧了我一把,笑吟吟道:“这么快就好了?”
丹朱脸色苍白,身形更显瘦小,盈盈拜道:“多谢云庄主照顾!”
小乖推我一把,“快去拿瓜子,顺便叫人送茶水过来。”
好久没嗑瓜子,还真有点想,我兴高采烈地领命而去,回来时,两人又摆出棋盘对弈,神色都是无比凝重。
不就是下盘棋,用得着这么认真吗?我有点鄙视她们,愤愤然坐在中间,一边添茶一边嗑瓜子,决定平均分配。
“媳妇一颗,丹朱一颗,我一颗……”我正在默念,小乖完胜一局,笑逐颜开地摸摸我的头,“小强,想不想帮我去讨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她认真的表情,这才明白小乖真的要我做事,不禁为第一次接到这么重要的任务雀跃不已,小乖仿佛知道我想法,郑重道:“这些人太不自觉,云家庄虽然家大业大,却没有义务养这帮贪得无厌的米虫,咱们先从童城钱摇下手,来个杀鸡儆猴!”
我笑逐言开,只会拼命点头,她淡淡一笑,“小强,我们先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胡一,一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快去收拾包袱,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我这边的事情今天已经处理好,对管家和胡一说你刚受了一肚子气,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我暗中盘算开了,这次我一定不能让小乖看扁,要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那个没长眼的钱摇,你欠谁的不好,竟敢欠小乖的银子不还,你小子等着瞧,我一定会从你身上剐层皮下来!
在我偷笑的当儿,丹朱一直死死盯着棋盘,似乎跟哪粒棋子有仇,输就输了,不要没风度,我怕小乖说我胳膊肘往外拐,拼命用眼神鼓励她,她发现了,微微一怔,我恨铁不成钢,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她这才明白过来,终于展露笑颜,“小强,不要对我这么好,小心我把你抢到燕国去!”
小乖眉毛倒竖,“不准开我小强的玩笑,他又不经骗!”
丹朱哈哈大笑,“云庄主,说实话,这么宝贵的东西得多请个人看着才行,要不我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算了。”她突然凑近我,“小强,做我哥哥吧,我一直想要一个真正的亲人。”
从她低沉的声音里,我隐隐听出些莫名的情绪,凄冷的孤单,伤感,渴望,我怔怔看着她的眼睛,那隐约的笑意游离着,似乎要努力遮蔽闪烁的两点晶莹光芒。我心酸难耐,猛地把她抱住,和小乖一样,她的黑发有着丝缎般的质地,在我手下柔顺异常,我哽咽起来,“丹朱,别伤心,我们以后会保护你,小乖很厉害,我们一定不让你受欺负!”
小乖劈头给我一巴掌,“敢当我的面乱来,放手!”
“别揉,脏死了,你刚嗑过瓜子!”丹朱哇哇大叫,把我双手扣住,一把推到小乖怀里。她忙不迭去梳那长发,恶狠狠道:“早知道就不认你这个哥哥,害得我等下又要洗头,还揉断我好几根宝贝头发,真是得不偿失!”
小乖冷着脸敲了我一记,“你看,别人不认你,老是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笨蛋!”
“谁说我不认!”丹朱眼一瞪,施施然走到我面前,把裙子一掀,单膝跪了下去,正色道:“大哥,请受小妹一拜!”
我丈二摸不清头脑,紧张地看着小乖讨主意,她眉毛一挑,“还不扶你妹妹起来,想让她跪一辈子么!”我这才回过神来,欣喜若狂,拽着她的手上蹦下跳,“太好了,我有妹妹了!”
丹朱微微挣了挣,还是任由我拉着晃,把凤眼眯成了细细的一线,转头看向小乖,小乖正襟危坐,端着一杯茶轻抿着,脸上似笑非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恍然间,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心房已充填了无数的快乐,满得全身心的甜。
很快,她们都恢复云淡风清的模样,坐下来商量如何丰富云彩缎和云锦缎的花色,以适合燕国的审美特点。燕国人性格热情豪放,喜欢鲜艳的颜色和繁复的花纹图案,尤其喜欢用大朵的艳丽花朵和鲜明几何图案的组合作为装饰,而翡翠特别是扬州织布纺的花色都非常素雅,那些艳丽图案几乎都是在喜庆场合才能用到。因此,即使这些布料的做工都让人赞叹不已,真正在燕国推广还有些困难。
丹朱承担下设计花色的任务,说会在我们出去讨债这段时间找人画出几个系列的花色,小乖暂时提供了富贵牡丹系列和秋菊傲霜系列的构思,让她打着云家庄的名号,找扬州最有名的牡丹画手唐言帮忙。
两人谈得很投机,我嗑瓜子嗑得口渴,咕嘟咕嘟把水都喝光了,当我准备起身去倒水,丹朱叫住我,“别忙了,都已经子时,你们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去休息吧,回来再慢慢谈,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小乖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当中的明月,沉声道:“丹朱,我有件事放心不下,不知……”
丹朱站起来正色道:“嫂子,你不用说,我们既然已是一家人,就绝对没有推脱的道理。我早有耳闻,你不在的时候我会看着胡一,而且尽力稳住他,不让他狗急跳墙!”
“胡一是坏人么?”我有些纳闷,脑海里浮现出两撇翘翘的胡子,恨恨地想,亏我平时对他这么尊敬,还老是为他煮糖水泡茶,早知道我就在他的茶里下毒,让他肠穿肚烂,省得小乖烦心。
小乖拉着我往外走,轻声解释,“我娘放手后,他暗中提价,并从各地客商手上收取好处,否则就不给定单。对云家庄则隐瞒不报,仍按原来的价钱出货,从而两头得利,各地客商生怕得罪他,不敢吱声。还有,他已经在云家庄培植出一定势力,连我一时半会都动他不得,只能敲山震虎,让他自动收手,等以后慢慢肃清他的力量再动手收拾他!”
我在心中暗骂:“混蛋胡一,以后你就是我第一个仇人!”
人不可貌相!这是我看到钱摇后想到的第一句话。
他好歹也是童城的大富人家之主,在这里有三个绸缎庄,怎地如此瘦骨嶙峋,就如同那大旱三年时的灾民一般。只见他脸色蜡黄,颧骨高高突起,眼睛鼻子嘴巴无一处不小,远远看去就像秋后的田野,遍地金黄中,耸立着一个用竹竿挑的稻草人,那稻草人五官都在,不过,只是都在而已。
他的打扮更让人匪夷所思,我们到童城时已近冬天,他穿着补丁叠补丁的长衫,外面套件夹袄,夹袄上破了好几个洞,已经成了黑色的棉花招摇着,边走边挣脱最后的束缚,随风飘走。他脚下是一双露出三个脚趾头的布鞋,鞋后跟已踩没了,根本穿不上,他只好一路跻拉着,走三步停一次,把鞋子套紧一些。
到了童城,我们立刻打听钱家的住处,他家非常容易打听,人们一说起钱摇,眼神都变得非常怪异,仿佛,那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泡茅房里的东西。他的丰功伟绩在童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暗地里给他一个名号,铁公鸡!
我们找到破败得不可思议的钱府,虽然就靠近童城最繁华的铜雀街,和旁边一排矮小却收拾得干净如新的民房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废墟。钱府很大,几乎占了半条街,只是围墙上杂草丛生,门上红漆早已剥落,现出里面灰黑的木纹,门口只剩下一个灯笼,斜斜地挂在屋檐下,那大大的“钱”字在灰白的纸上依稀可辨。
我们在钱府对面一个小客栈落脚,推开房间的窗户,对面钱家的景象一览无遗。他家只能用“荒凉”两个字来形容,偌大的钱府只有两个老得牙齿掉光的仆人。小二告诉我们,钱摇克扣工钱实在太厉害,许多长工短工做到吐血,被他东扣西扣,年终竟倒欠他银两,这两个仆人无儿无女,实在没地方才留下来,即使没工钱拿,在这里熬着好歹不至于饿死。
小二还告诉她,钱摇其实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叫钱元宝,十分像他早逝的母亲,是个俊美的少年郎。更可贵的是,和母亲一样,他心地非常善良,时常接济童城那些孤寡老人。钱摇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年前,钱元宝在暴风雪天救下一个落难的江湖客,花了许多银子,钱摇心疼不已,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把他用大棒子打出家门,可怜那元宝出门时全身伤痕累累,身上仅着一件破单衣,若不是客栈掌柜发现,在那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之夜,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钱元宝得救后,再也不肯回去,索性在童城城墙边租了个小屋,摆个画摊,边卖画边教些贫苦孩子读书, 因为他教书分文不受,人们感激不尽,纷纷送米送肉送菜,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最后,小二感慨万分地告诉她,钱摇生怕元宝再回来败家,从此对外宣称再没有那个儿子,许多人看不过去,连客栈掌柜也时常差他过去看看,顺便送些衣裳和饭菜过去,生怕那可怜人挨冻受饿。
到童城来才两天,我们已把钱摇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小乖跟我一一分析,绞尽脑汁商量出各种办法要债,其结果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试想一下,他不吃软不吃硬,连儿子都不认,银子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他怎么可能还这么大一笔钱。据胡一说,每次他提出还钱钱摇就哭穷,捶胸顿足,在地上打滚,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看来,胡一的话并没有假,问题在于,胡一肯定与他私底下达成某种共识,从中得利。也许是以暂时不追究债务为条件,提高云彩缎和云锦缎的价钱,反正帐面上的钱胡一无法到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
第三天早上,我抱着小乖正睡得迷迷糊糊,隐隐听到一个尖利的叱骂声,小乖体质有些畏寒,总是窝在我怀里取暖,我正要起身去看,她却双手一揽,把整个身子都赖到我身上,我只好把她抱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一看,钱府门口站的可不就是铁公鸡钱摇,只见他今天头上多了顶棉絮乱飘的破帽子,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些落叶,正对那老仆人咆哮,“你这头猪,这些叶子还可以生火煮饭,你竟敢扫出去,老子养你是来糟蹋东西的么!”
老仆人那满是白发的头几乎垂到胸前,唯唯诺诺应着,路人纷纷侧目,有的人远远看到,走到一半就退回去,宁肯绕路走也不愿与他打照面。
小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伸手搂住我脖子,娇滴滴道:“小强,抱我回去睡觉,我冷得很!”我的正义感鬼鬼祟祟探出头来,义正词严道:“小乖,不是我说你,我们到这里来不是睡觉的,你怎么能这么懒散,丹朱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小乖扑哧一声,一头钻进我衣裳里做梅花,我被逗弄得浑身*,把她抱到床上,为她裹紧被子。她终于放过我,眼笑得弯弯的,如天上朦胧的月,我忍不住在她嘴上狠狠亲了口,她瞪了我一眼,几乎把头缩进被子,嘟哝着,“你不在被子里好冷,早知道不来了……”
真拿她没办法,我拼命挠头,趴在床边问她,“咱们要从什么地方下手讨债?”
“没看他寒酸成这样,难道要他从地里种银子出来还我们!”小乖推了我一把,“别吵,让我好好睡会,昨晚真是累死我!”
嘻嘻,昨晚我们又洞房了!我羞赧地在她颈间蹭了蹭,都是我不好,让她这么辛苦,昨天听说童城的烧酒好喝,我们吃饭的时候也要了一壶,没想到这烧酒后劲很大,我晕乎乎地缠着她要洞房,一次不够要两次,两次不够要三次,后来实在没力气才罢休,可把她折腾坏了。
我轻手轻脚走出来,小乖在后面叮嘱了一句,“别到处乱跑,早点回来!”我正想着怎么要钱摇找银子出来,胡乱应了一声,交代小二好生看顾着,整了整衣裳便出门了。
那老仆人还在扫地,不过是把外面的落叶扫到一起,再一筐筐装进院子,在萧瑟的晨风里,他的白发和身上破絮一起颤动,恍然间,那瘦弱不堪的身体也不住颤栗,如树上即将凋零的枯叶一般。
我心头一酸,过去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赔笑道:“老人家,请问这是不是钱元宝家,我是他朋友,想找他叙叙旧。”
他身体一震,那混浊的眼中泛着点点水光,长叹道:“小伙子,元宝不在这里,你要找他去东门城墙那边吧。你如果见到他给我老马头带个好,让他平时多注意身体,晚上睡觉别踢被子,当心着凉。”
我又作了个揖才告辞离去,径直来到东门城墙根下。路上行人很少,除了扫大街的老妇,人们吆喝着赶着水车粪车不停地穿梭来去,还有些赶早市的农人用扁担箩筐挑着新鲜的菜蔬迎着熹微的晨光而来,有的一头挑着菜,一头还放着小小的孩子,孩子身上盖着农人的棉衣,正在美梦中徜徉着,农人不时看孩子一眼,神情无比温柔。
有街头扫地的老妇人带路,我很快找到元宝的家,和钱府相比,这里实在小得可怜,只能算是个用砖头搭建的棚子,上面连瓦都没有,只薄薄铺了层茅草,风刮过去,茅草簌簌地落下来,在屋前屋后铺了一地细碎的金色地毯。扫街的老妇没有把这些茅草扫走,而是细心地扫成一团,前后捋顺摆齐整,堆在元宝家那被吹得吱呀直响的破门前。
我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这个棚子四处漏风,还可以从缝隙里看到里面,屋顶有处茅草飞了,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一块木板几块砖头搭成的床上,把床上那团小小的物体照得格外凄凉。
这里晚上睡觉肯定很冷,真不知道元宝如何熬过去的。天色尚早,我决定先别吵他,四处找了些砖头,老妇知道我要做的事情,连忙到铁匠铺借了把钝刀给我。
于是,在渐渐温暖的阳光中,我开始了补洞工程。按照那些破洞的大小,我把砖头砍成小块一一塞上,再用碎砖头固定,手边要是有泥巴更好,我可以和些泥巴封住,旁边渐渐多出几个孩子,都笑吟吟上来帮忙,有的在地上磨砖头,有的从家里倒了水,一路泼泼撒撒端来,有个梳个冲天辫的四五岁小男孩不知道该做什么,干脆拿个小砖头跟前跟后,在我补过的洞上再敲敲打打,以为能更结实些。
也许我们闹的动静太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打着呵欠走出来,我身边那冲天辫小男孩丢下砖头就跑过去,拉着他仿佛披挂在身上的长衫袖子摇晃,奶声奶气道:“元宝哥哥,我们在帮大哥哥修房子!”
看着他慢慢踱过来,果真是唇红齿白,清秀俊逸,加上身材颀长瘦削,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我有些手足无措,把那钝刀藏在身后,喃喃道:“早上好,我叫萧强,对不起,吵到你睡觉了……”依我的经验,我吵到小乖睡觉她总要敲我脑袋,这个元宝会不会也一样。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听他哈哈大笑道:“萧兄,你这是何苦,小弟住得挺舒服。不过,小弟还是要感谢兄台的一片卫护之心,听兄台口音不像童城人,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吧!”
他要我说我反倒说不出口,他都落得这个境地了,我怎么好意思问他要银子。我支支吾吾半天,急得满头是汗。他笑容更加灿烂,撕下一截衣摆递给我,“萧兄,不急,先擦擦汗。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到屋里坐着说,小弟洗耳恭听!”
屋里更加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就是全部家具,窗边摆着两个破木箱,一个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些衣裳,一个里面放着许多字画,元宝微笑着,“萧兄,那把椅子有些摇晃,你干脆坐床上去吧,我去张罗些茶水来。”
我慌忙摆手道:“元宝,我……是来讨债的,你爹欠了我们三千两银子,我想……拿回去。”我羞惭不已,连头都抬不起来,喃喃道:“对不起,我媳妇做生意很辛苦,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还要我送到书房去,一边吃还一边看帐本写东西,还经常会挨坏人骂……”
“别说了,我都明白。”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讨债的,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别难为情!”
我来讨债,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我丈二摸不清头脑,怔怔看着他春日阳光般的笑颜,他笑得太投入,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了,捂着胸膛直咳嗽,我连忙扶住他,为他拍打背部顺气,他攥着我的手边笑边咳,憋得满脸通红。
这时,一个黑衣女子突然冲进来,她并不像翡翠人,脸上有刀劈斧削般的轮廓,身材高挑,看起来气势逼人。她冷冷地瞥我一眼,那眼神如寒冬的冰刀,我吓得手上一抖,却想不出什么时候跟这个人结过仇。
元宝发现我的不妥,抬头一看,低喝道:“你还来干什么,我说过不要你报答,而且我的事情本来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女子好像哑巴,两步就跨到我面前,把他拉了过去,手轻一下重一下在他背上拍着,元宝的咳声很快停下,恼恨地推开她,转头对我笑道:“萧兄,真对不起,我没办法帮你,不过我知道我爹肯定有一大笔银子,而且不止三千两,老鼠藏东西都藏自己窝里,要看得见才心安,我爹也一样,你自己去找找看,找到银子就走吧,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他突然轻叹一声,“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再帮不上你什么忙!”
女子闻言又开始瞪我,你以为我吓大的么,我回过神来,对我刚才的胆怯又羞又气,暗暗提口真气,大吼道:“我又没杀你老娘,你瞪个牛头马面啊!”她有些愣神,元宝用力敲她的头,语气却无比温柔,如同哄不听话的孩子,“还不跟跟萧兄道歉,我爹欠他家许多银子,他不但不怪我,还帮我修房子!”
女子眸中凌厉顿收,连哼都没哼,硬生生受了他一下,元宝自己倒打得痛了,揉着手直皱眉头,女子连忙拉住他的手,用骨节粗大的手慢慢揉着,目光专注得似对待绝世的珍宝。元宝微微挣了一下,轻轻叹息:“暗夜,你这是何苦!”
暗夜头都没抬,瓮声瓮气道:“跟我走吧,我卫护你一辈子!”
元宝猛地推开她,怒吼道:“我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女人卫护!还有,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能靠别人周济度日,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元宝的动作只如蚍蜉撼大树,暗夜纹丝不动,把他的手轻轻放下,眼中的冰冷尽数敛去,剩下可掬可撒的脉脉温情,声音轻柔却坚定,“我暗夜对天发誓,若你愿意,为奴为仆,做牛做马,今生任凭驱谴!”
“傻子!”元宝长叹一声,深深看进她的眼睛,虽然面容仍然冰冷,眉梢眼角已有春意,暗夜脸上仍然如覆寒霜,红红的耳根已经泄露了全部秘密。
我脑中灵光一闪,这两个人多相配啊,元宝要是有这么厉害的人照顾,以后谁敢欺负他!
想到就做,我拊掌大笑,“你们成亲吧!我和小乖成亲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如果有人欺负她我会保护她!”想起那些甜蜜往事,我赧然道:“如果有人欺负我,小乖也会帮我出头,而且,洞房真的非常舒服!”
两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元宝样子真傻,那大张的嘴里完全可以塞下一个鸡蛋,暗夜先回过神来,脸上一点点染上烟霞般的颜色,低头轻声道:“你的小乖在哪里?”
“小乖在客栈,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她!”我拔腿就走,两人面面相觑,同时随着我走出来。
眼看就要成一件美事,我乐得蹦达蹦达跑得飞快,元宝跟得气喘吁吁,暗夜不紧不慢和他走在一起,悄悄地,把手搭在他腰上。
到客栈时,我呵呵笑着回过头来,发现两人正在身后,以一种我平时拥着小乖走路的姿势停下,元宝神色有些忸怩,脸上绯红一片,额头汗津津的,而暗夜脸上凝结的冰霜终于融化,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元宝,嘴角高高扬起。
我这才发现,暗夜笑起来带着些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了悟,沉静如山中的幽幽深潭,有让人迷醉的美丽,难怪元宝一见她就眼中全是耀眼的星星。
仿佛旁若无人,暗夜撂起袖子,轻轻贴到元宝脸上,元宝不再浑身长刺,温驯如不生气时的小乖,似乎环绕着一圈柔和的光芒。当两人目光交织,元宝的脸上几欲滴出血来,慌慌张张挪开视线,抡起拳头砸向她胸膛,轻声道:“女孩儿家要注意一点!”
拳头还未击到,暗夜已迅速反应,一掌迎向他那轻飘飘的拳头,相遇时又改变主意,半路撤掌,任由他击中胸膛,再飞快地用手覆上。
两人的目光再度纠缠,元宝这次没有躲避,渐渐地,把明媚阳光挂在脸上。
我看得喜滋滋的,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暗夜喜欢元宝,元宝也早已动心,这就是传说中的女追男,隔层纱,只要推波助澜一米米,我又能喝到喜酒。而且,说不定元宝他老爹见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感动不已,会把银子还我。
趁着两人情意绵绵,我箭一般冲向楼上房间,推开门一看,被子鼓着个小山包,我大叫着扑了上去,“小乖,我回来了,快起来!”
小山包塌了,小乖不在,我慌得脚下一点飞出房间,暗夜和元宝手牵手迎面而来,我顾不上做媒,闪过两人就往外跑,暗夜大喝一声,“站住!你媳妇出事了么?”
我急得吧嗒吧嗒掉泪,喃喃道:“小乖不见了……”
“你羞不羞,有事没事都哭个没完!”虽然有隐隐怒气,小乖的声音还是如天籁。我三下五除二擦干净脸,畏畏缩缩走到她身边,嘟哝道:“我以为你不见了,担心得很,小乖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小乖吃吃笑起来,拿下纱帽钻进我怀里,咬牙切齿地骂,“这鬼天气,这鬼地方,下次用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
小乖身上真冷,我心疼极了,拉开外裳把她裹进怀里,她眯缝着眼睛瞥了瞥呆若木鸡的暗夜两人,冷冷道:“你们就是钱元宝和暗夜么,不会是来给我们送银子的吧?”说话间,她在我腰上掐了一把,娇声道:“到房间去说,外面冷!”
众目睽睽下,我大喇喇把她抱起来,脚下如风,把她抱进房间用披风包住,她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跟着进来的两人道:“两位自便,我的暖炉暂时没空!”
暗夜和元宝木桩般杵在门口,不知该进来还是该出去,我暗暗好笑,大叫道:“你们进来啊,和媳妇亲热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也可以这样亲热,我不会笑话你们的!”
那对木桩的脸都红成了熟透的茄子,元宝还在搓手,暗夜咳了一声,低着头把元宝拥了进来。
小乖在我唇上轻啄一口,轻笑道:“相公,你不去讨债找这两个人回来做什么,他们穷得很,别把我们吃垮了!”
元宝勃然大怒,“我钱元宝虽然穷,这点骨气还是有,决计不会做那蹭吃蹭喝的勾当!暗夜,我们走!”
暗夜把元宝的手拉住轻拍两下,沉声道:“夫人有何见教?”
小乖眉头一挑,“钱元宝,你不想要回属于你的东西么?”
元宝愣住了,暗夜拉过椅子让他坐下,冲他弯了弯嘴角,默默挪到他身后,双臂抱胸,站得如守卫的兵士。
“钱摇靠妻族起家,童城三个绸缎庄原本就是你娘的嫁妆。”小乖笑吟吟道:“三家每年能收入五百两,扣除进货和人工等开支,十八年约盈利七千两,再扣除欠我们的三千两,你应得四千两。你娘临终交代她的贴身丫鬟小绿,要在你十八岁时,把所有财产都交给你。”
“小绿?就是被我爹乱棍打出钱府的小绿?”元宝喃喃道。
“没错,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小乖脸色一凛,“小绿受了内伤,捱没几年就过世了。临终前曾留下话,说自从生了你后,你爹怕有孩子多花钱,再没有碰过你娘,而且对她百般克扣虐待,你娘病后甚至连郎中都不愿请,以至小风寒拖成大病,你娘这才撒手人寰!”
元宝突然瞪大了眼睛,转眼间便泪落如雨,暗夜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元宝回过头来,猛地抱住她的腰,放声大哭。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对那钱摇的恨意又多上几分。小乖恋恋不舍般在我肩膀蹭了蹭,慢悠悠起身,顺手点在我腋下,突然带着一道银光朝暗夜扑去,元宝似感受到空气中剑拔弩张之气,哭声噶然而止,紧张地回头,暗夜姿势丝毫未动,悄然抬手,为元宝挡住逼人剑气,任凭那剑尖逼到眉心。
小乖疯了!我惊得目瞪口呆,疯狂地大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全身动弹不得,小乖的剑微微颤抖,暗夜目光如寒冰,凝视着眼前的剑,仿佛也被点穴,纹丝不动。
电光石火间,元宝猛地抓住剑柄,红肿的双目中怒火熊熊,以不可撼动的气势拨开暗夜,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堵在锋利剑尖,全然不顾自己的手上已鲜血淋漓。
暗夜欲言又止,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小乖手一拂,元宝哎哟一声,放开剑柄,小乖把剑擦拭干净,收入腰间,微微一笑,“罗刹女果然言而有信,退出江湖,只是不知罗刹刀的下落如何?”
暗夜把元宝拉到身边,元宝怔怔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轻柔的手势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眸中的深情似水,可掬可捧。
暗夜垂下眼帘,一边为他包扎一边冷冷道:“罗刹刀已毁,罗刹女已死,众人皆知,何必再问!今天若不是看在你相公的一片赤子之心份上,你这轻飘飘的剑未必能到我面前。奉劝一句,以后不要对你相公动粗,男人的心是脆弱的,不要逼得他与你反目!”
我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了,连连点头,十分严肃地看着小乖,不过,很快我就装不住严肃的表情,因为小乖对我甜甜地笑,“相公,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
我只觉眼前漫天鲜花飞舞,一眨眼工夫,怀里多出一个香喷喷的身体,小乖揪着我的耳朵把我的头拉低了些,附耳轻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懂不懂,等下去钱府应工,看他家到底有没有银子!”
于是,元宝说动掌柜为我作保,临近傍晚时,我怀着满腔仇恨站到钱摇面前。他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我看你是外乡人,对童城不熟悉,怕你事情做不好。不过,看在掌柜作保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先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这个月工钱减半。而且,如果弄坏我家中的东西一定要作价赔偿,我钱家已承传百年,多的是古物,怕你平时疏忽大意!”
我的工作是清理钱府,把围墙修葺完整,屋顶上的瓦拣好,拔除上面的杂草,还要把整个钱府的房间从里到外打扫一遍,把破的门窗修� ��好。
有了艰巨的任务在身,我干得兴致勃勃,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第一天就把围墙全部修好。钱摇非常满意,晚饭时还多让我吃了个馒头,不过还是饿,因为仅有的两个青菜里连油星子都找不着。趁他们睡着,我从墙头直接飞到客栈,小乖对我真好,不但留了许多好吃的给我,还为我捶背,揉捏胳臂和腿,我很不客气地睡得死沉,第二天早上连钱摇的尖叫都没听到,还是小乖咬了我一口才醒。
第二天依然干得很欢,我拿着锤子钉子叮叮咚咚到处敲,把摇摇晃晃的门窗都钉紧。晚上,我乐呵呵回到客栈的时候,小乖早已缩到被窝,连头也没回,冷冷道:“你还真当你去干活的,吃完东西马上回去,你想做长工我可不奉陪!”
小乖怎么会生气呢,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我明明听她的话入了虎穴,而且做活很勤快。回到钱府那硬得如砖块的棉被里,我怀恋着小乖的香气,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还不如起来,远远瞧小乖一眼也好,我暗想着那糊涂心思,披上外裳起来,慢慢踱到花园里。
从花园残破的假山和那粗如手臂的梅花树干看去,钱府以前的盛景仿佛历历在目,花园虽然被枯枝落叶堆满,所有的陶盆大缸都空空如也,那十几棵梅花却仍未砍去,三三两两的早梅正幽幽吐露芬芳。真香,差一点就有小乖香了!我想得心酸,在梅树下转来转去,不禁更恨钱摇,要不是他,我现在还能抱着小乖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呢!
银子啊银子,你到底在哪里,要是能像小乖说的那样从地里长出来该多好!
在我嘀嘀咕咕的当儿,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我一看,可不就是那坏蛋钱摇,我气不打一处来,决定不理他,跟这种坏人说话简直降低自己的身份!
我继续在树下钻来钻去,钱摇大喝一声,“萧强,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你是坏人,我就不理你!我在心里咒骂着,继续钻!
他仿佛一只跟人决斗的公鸡,气势汹汹地堵住我,“混蛋,你到底想干什么?”
好狗不挡道!我没好气地回答,“找银子!”
他腿一软,差点跪在我面前,看着他稻草人一般的眼睛鼻子嘴巴,我又想起小乖亮晶晶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红嘟嘟的嘴,只觉一股郁闷之气从心底钻出,我恼恨不已,决定再也不看他,绕过他继续钻,虽然没有小乖看,我看梅花总比看你强!
奇怪,他那全是骨头的身子怎么抖如筛糠,还一直跟着我转。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嘴巴不停地抖,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立刻停住脚步,飞快地跑了。我还没高兴一会,他又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拿着块大木牌,我定睛一看,上面用木炭写着几个大字:
“此地无银!”
我瞪他一眼,你当我白痴么,我当然知道地里长不出银子,那是小乖逗我玩的,小乖经常这样逗我玩,我要全部当真早就把月亮摘下来,因为她跟我要天上的月亮,要不就把太阳用比天空还大的伞遮住,因为夏天的时候她说太阳太毒。
你不仁我不义!我把木牌抢过来,随手插在身边那貌似最粗大的梅树下,又抢过他手里的木炭在上面写,我想了又想,我希望能长出三千两银子,这样我和小乖就能很快回去,手随心动,我在木牌上写下“三千两”。不过,我马上想到可怜的元宝,他老娘莫名其妙地没了,银子也莫名其妙地没了,住在那个破棚子里,没吃没喝,挨冻受累。我心头一酸,决定让地把所有的银子都长出来给他,于是,我把两万两擦去,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写下“七千两”。
写完,我喜滋滋地念起来,“此地无银七千两!”
扑通一声,钱摇重重往后跌去,眼睛冒突,口吐白沫,就这么……死了!
本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