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呐,有什么表示不啰?”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爹最挂欠(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爹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干笑两声应付过去,看到胡十娭毑从房间里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谄媚地笑道:“娭毑,我买了甲鱼,你晓得做霸王别姬不,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胡十娭毑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妹子,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还不至于有讨不到的妹子。”
自从长庚和湘平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秀秀现在当他是陌生人,他胡大少爷有为青年一个,总不可能倒头去求她回心转意吧,而且明明是她从小一副受欺负的小堂客模样,死赖着要做胡家人,他勉为其难接受并且成全她而已,凭什么她还蹬鼻子上脸,真是可恶!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胡十娭毑把菜篮子接过去,一路念叨秀秀的好处进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的事情,谁知胡大爹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吐出老远,一会就弄得满院都是。
胡长泰一直拿这古灵精怪的孩子没办法,要论口才,他舌灿莲花,从老到小哄得服服帖帖,而且人也机灵,没学半月,算盘打得比他还好,就是这个不服管的劲头让人头疼。在旁边看了一会,小满突然咧嘴一笑:“大伯,我娭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呢?胡长泰在心中幽幽叹息,强笑道:“湘湘留了长辫子是什么样子,你想想看?”
说曹操曹操到,小满还在歪着头想象,看到湘湘推门进来,眼睛一亮,朝胡长泰挤眉弄眼地笑。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看起来十分素雅美丽。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你大爹爹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话音未落,她的泪珠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注意力。湘湘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脱脱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有气无力,哪里说得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妹子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各自建立家庭,承担责任,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堂客们,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听起来真正刺耳,湘湘冷哼一声,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看到胡长宁拉着毛坨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一巴掌拍开,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愣是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坨拉来做裁判,毛坨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伸出一只手将毛坨抱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宝气,用脑袋拼命撞床板,看得毛坨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捣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在胡家吃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坨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坨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塞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