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未老莫还乡。
叶孤城一声轻笑,把小鹌鹑抱在怀里亲了亲她柔软的发旋,在这一夜的轻轻风声中,依稀传来男子轻轻的哼唱声。拂月依稀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哭闹,这个男人是这样将自己抱在怀里细细的哄。
他们仿佛生来应该在一起,彼此托付最初的,以及最后的柔情。
叶孤城的小曲儿哼的并不好,甚至因为时隔很久而有些生涩断续。不过在拂月的耳中,这却是最熟悉而又最心安的声音。渐渐地,她从被子里探出了小脑袋,一点点靠在叶孤城的胸口,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哼。臭小子。”
窗外,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一样倏忽出现,却最终没有忍心打搅这一室的静谧。他只是透过那一扇开着的窗子静静的端详着小女孩恬静的睡颜,心中一时酸涩,那愈发熟悉到触目惊心的眉眼也让他越发的伤怀。
没有人想到,西方魔教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教主玉罗刹,却会躺在一间江南最寻常的屋顶上,听着自己的小女儿浅淡的呼吸声,凝望着天边的月色,吹上一夜的风。
叶孤城是他妻子的选择,也的确对他的小女儿好到无可指摘。
玉罗刹甚至没有立场像寻常女儿被占了便宜的老父一样,去责怪叶孤城不遵礼法,竟然和自己的即将及笄的女儿同榻而眠。因为无论他承认不承认,造成如今的这种局面的原因,正是在拂月六岁的时候他自己的那次任性。
“囡囡。”
男子温柔到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也被生生咬碎在了唇齿,天明时分,玉罗刹宛若晨间的一颗露水,身形倏忽便消散了。
拂月和叶孤城都不是贪睡之人,玉罗刹走了之后的半个时辰,叶孤城便轻手轻脚的起身。让他觉得意外的是,素来要比自己晚起半个时辰的小姑娘,这会儿却也跟着早早的起床。草草洗漱之后,拂月随手挽起头发,开始继续整理这些天的病历和药房。
几个月前被叶孤城的扣子缠上的头发已经重新养了回来,这会儿顺在发髻之中,露出小女孩光洁的额头。宽大的交襟衣服露出了拂月一段光洁的脖颈,在晨光的映衬之下,白生生的样子。
叶孤城拿着自己的剑即将走出去,看见这幅场景,不由微微一顿。伸手触碰了一下拂月颈后的肌肤,一点微凉的柔嫩。叶孤城为她拢了拢衣襟,道:“凉。”
拂月正在抄着药方,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不由伸手握住叶孤城的手指,小姑娘皱了皱鼻子,哼唧道:“阿城的手才凉。”
放下笔,拂月双手握住叶孤城的手搓了搓,一直到彼此的体温交融,这才放开他,而后邀功一般的说道:“好啦,这会儿暖和了。”
叶孤城轻笑,终是忍不住低头凑过了去,在拂月的嘴角落在一个极为清浅的吻。像是戏谑一样,叶孤城轻声道:“我都是想亲亲的。”才不像某只小怂货一样撩完跑。
拂月:……所以,城城你别跑啊,都让我看见红通通的耳根了。
一直到院子中传来了簌簌剑声,拂月才拍了拍红透了的小脸,勉强让自己重新将心思投入到整理了一半的药方之中。
知禾堂的小叶大夫回来了的消息还没有传开,这让拂月有了几天轻省的时间。拂月是很沉得住气的性子,在白云城的时候,如果不是必要,她甚至可以接连数月都不踏出城主府一步。因为万花的典籍浩如烟海,拂月既为万花天眷,总是恨不得将时间掰成两半用。
她本打算将这几天也这样消磨,在病人还没有上门之前,她准备在整理药方和病历,以及练习针法之中度过——全力施展过一次太素九针,拂月依稀觉得自己似乎有所突破。
然而让拂月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方才用过早膳,拂月还在院子里和叶孤城过招——这是叶孤城要求的,治病救人固然重要,可是万花既有武经,那么拂月也不能松懈——知禾堂却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客人。
年岁渐长,拂月的武艺也越发精深。万花的武学和如今江湖之中任何的门派武功都迥乎不同,随着武功的精进,拂月渐渐能够做到真气外放。只是她的真气和寻常的真气全然不同,随着招式的变化,拂月的真气也会变成或淡绿或墨黑的颜色。
空气中仿若还残存着淡淡墨痕,地上也有些许剑气切削的痕迹。听见脚步声传来,叶孤城的长剑被收回鞘中,而拂月的落凤还没有来得及收起,这时听见忠叔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夫人,李园的林小姐来了。”
说话间,忠叔便引着一位面戴轻纱的女子走了进来。叶孤城对拂月示意了一下,而后便走到了书房之中。这位林小姐并不是江湖中人,叶孤城作为外男,并不好与之相见,忠叔之所以早早出言提醒,也多半是这个意思。
“林姐姐~”拂月对林诗音弯了弯眼睛,顺手将落凤插回了自己身侧的皮套之中,而后快步走到了林诗音身边。知禾堂的院子不大,自然不若白云城主府之中亭台相连,不过仿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暗卫们已经在石凳上摆好了柔软的垫子,桌上也放上了清茶点心。
院子之中的银杏树叶子层层叠叠,偶有阳光投射下来,在地上映出一地细碎的光影。拂月拉着林诗音走到桌边坐下,先是伸手探了探林诗音的脉,片刻之后方才笑道:“上次的药膳方子,想来林姐姐也一直坚持在吃,如今身体虽然还有些弱,不过比之原来却好很多啦。只要心思豁达些,保准一直健健康康的。”
林诗音还在为这些凭空出现的点心和软垫愣神,不过她到底不是单纯的大家闺秀,对于江湖中事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因此是知道有些轻身功法是能够做到来去如风,神不知鬼不觉的。
听了拂月的话,林诗音方才回过神来。去了面纱递给一旁的侍女,她柔柔对拂月笑道:“所以说小叶大夫医术高超呢,只是食补的方子,如今我也大好了。”
拂月托着腮看她,忽然眯起眼睛笑了笑,装模作样的道:“我的卦再也不错,林姐姐今天绝对不是为了夸我的方子好来的。”端着茶掩去自己眼角眉梢的戏谑,拂月含糊道:“肯定是为了你家相……啊,表哥。”
分明想说的是“相公”,不过眼见着林诗音伸手过来掐自己的小肉脸,拂月连忙改口,还顺带后仰,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跑的样子。
拂月其实原本也不是这个性子,不过林诗音的确是很容易让人喜欢的姑娘,又比拂月年长几岁,加之两人几乎都是被“未来夫婿”养大,相似的经历总是让她们两人更有了几分亲近。
林诗音去掐拂月的脸的手变成了敲了敲她的脑袋,而后便听见她嗔道:“也不知是谁说下江南是为了吃那么一口糖桂花,我才新得了几瓶锦食斋的桂花陈露和干桂花,这不过来了么。”
听见“糖桂花”几个字,拂月的眼前骤然一亮。她离岛之前跟叶孤城说的,自己想要来江南的原因,是因为听后厨的张婶提到了江南的糖桂花有多么多么清甜有人。这个原因听起来虽然有些让人无语,却并非是作假。
在抵达江南的第一天,拂月曾经趁着给丐帮的任慈帮主看病的空当儿,特地去锦食斋打探过。不过可惜无论拂月如何出高价,对方都以“不当时”为理由拒绝售卖。大概也是因为这份坚持,锦食斋的桂花才特别的出名。
而一年之中只有三两个月才是桂花应季的时候,一个偌大的商铺一年只营业三两个月,却屹立数十年不倒,也足可以见它的产品是如何的品质优良了。
如今才是六月,也非桂花盛开的时节,不过林诗音手中的这几瓶桂花陈露和干桂花,却是她从别处特地淘弄过来的,乃是几个江南老饕的私藏,若非是看在李园的份上,他们是绝迹不肯相让的。
拂月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不易,对方肯花这样的心思,定然是有什么其他的难处。拂月叹了一口气,起身拂了拂自己的衣摆,无奈道:“林姐姐是想让我过府帮你家那位诊治?”
林诗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道:“表哥素来不喜喝药,我也知不能纵着他的性子来,只是昨日勉强让他喝了一碗,片刻后却全都呕了出来。”
拂月闻言皱了皱眉,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像是自语一般的道:“昨日的方子只是初步,都是温养清肺的药材,几乎没有什么苦涩的药物,里面的秋梨片和陈皮什么的都还是很好吃的呀。”
林诗音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小叶大夫你一个小姑娘,过府问诊什么的本不是很方便,可是表哥如今还有内伤在身,你也说应当静养。我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厚着脸皮来请你过去瞧瞧了。”
林诗音这话说的不假,虽然对那些商贾富户,拂月素来有“坐诊十两,出诊十五两”的规矩,不过她平日除却在知禾堂和仁医堂坐堂,的确很少出门问诊。仅有的几次也都是病人情况特殊,不宜移动。抑或是像之前的上官飞燕之流,本是来者不善,拂月不过是顺势而为,看看对方到底打着如何的算盘。
像是李寻欢这样的情况还真是少见,也有些棘手。之前拂月遇见过的最不肯吃药的孩子,在药方中加上甘草等香甜之物,总也还能缓解一些。毕竟儿童无不嗜糖,而李寻欢这种状况,却不是用糖能哄好的。
拂月想了想,还是对林诗音点了点头,应道:“如此,少不得要和林姐姐走了一趟了。”才不是想吃糖桂花了呢,人家是医者仁心。
并不知道自己今晚入梦时分,要因为这种裹着糖桂花味道的“医者仁心”而被裴元大师兄敲脑袋,拂月去书房和叶孤城打了一个招呼,后者没有让拂月登上李园的马车,而是让人另备了一辆,而后带着拂月一同踏上了前往李园的马车。
车轮一路辗转滚动,很快到了李园门前。
因为要避讳林诗音,拂月比叶孤城先一步下了马车。和林诗音不同,拂月没有戴面纱,一来是她从不是什么闺秀,在白云城长大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戴面纱的习惯,二来却是拂月本是医者,戴着面纱也实在是有些不方便了。
所以,在看见在门口站着的龙啸云的时候,拂月自己是一愣。她可不认为对方是来迎接自己的,况且作为李园的一个客人,龙啸云出门迎接这件事情本身透着一股子怪异。
看见马车上走下来的人影,龙啸云先是一愣,笑容也有几分僵硬在了脸上。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笑着冲拂月走了过去,道:“叶神医今日怎么到李园了?阿音呢?”
阿音?
这个称呼让拂月的眉头跳了跳,她原本只是以为这人行事冲动,却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不知礼。后下马车的林诗音显然也是听见了龙啸云的这个称呼,苍白了一张面色,林诗音冷声道:“龙公子自重。”
被如此撂了面子,龙啸云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了起来,然而,在拂月的马车的帘子被挑开,他看清里面坐着的那个一身纯白道袍的男子的时候,龙啸云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了。
简直龌龊,第一次,拂月这样清晰的讨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