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了大概一百天,终于放晴了。晴得又过于热烈,叫人忍不住想指着太阳的鼻子骂一句狗娘养的!
校电视台的摄制组做了一上午猎人,一次次扑空,猎物全绕着他们走。一伙人扛着长枪短炮在学校里晃悠的确有些骇人,不是谁面对摄像头都能从容淡定。
年轻的摄像师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外景女记者花了妆,几乎素颜。连制片人也丧失信心,几乎放弃的时候,场记指着远处说 :“那边来人了!”
就这最后一个,不行就班师回朝,制片对自己说。
白一下身短打扮,短裤下露出汗毛丰茂的大腿。上身却披着一件外套,漆黑油亮的厚外套,好似独角仙一类昆虫的壳。他脚尖颤颤,身体晃晃,飘忽如鬼魅。他下巴尖之又尖,脸色白中带黄,黄中带绿。黑眼圈、肿眼泡,整个人的状态仿佛魂魄散了六七分。
在大学里,这样的男生俯首即是,熬夜、沉溺网游、纵欲、饮食不规律,种种理由都可造就如今的状态。他似乎连知觉也一并萎缩,说他热吧,他双腿毕露,说他冷吧,他汗流浃背。
外景女记者喃喃道 :“似乎是个宅男。”
摄像师以过来人的口吻赞同 :“死宅。”
摄制组蜂拥而上,女记者开门见山地介绍道 :“同学,你好,我
是校电视台《校园万象》栏目的外景记者,可以就大学生活采访你几
个问题吗?”
白一直勾勾地盯着她,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女记者又将问题问了
一遍,白一终于木讷地点点头。
“你业余时间主要做什么?”
白一抬起布满老茧的双手 :“打游戏。”
“看不看电视剧?”
“不看,”他想了想,“偶尔吧。”
“除了游戏,靠什么打发时间?”
“……”
换个说法吧,女记者尴尬地笑了笑,拢拢头发。
她花了妆,眼影还在,银色眼影,白一几乎能在里头看到自己。
除了自己,还看到另外一个人。
“你会不会觉得生活无聊?”
“……”
“这么说吧,你对生活有什么期待?”
白一无动于衷,摄像机正对准他。女记者微笑着懊恼 :完蛋,这
宅男不仅丧失思考能力,连说话也不会了!
摄制组静候白一开金口,白一惜字如金 :“没期待,绝望。”
“绝望,对生活绝望?”女记者明知故问,“为什么?”
白一突然感到莫大的屈辱,无名火随着汗液渗出头顶 :“因为我不会吞咽了!我吃不进东西了!我要死了你明白吗?不,你不明白!”
白一怒气冲冲地指着镜头 :“傻 × !你们都不明白!”女记者哑口无言,被吓得浑身哆嗦。制作人冷汗一身,怕是遇上
病人了。摄像师身强体壮,若不是他及时抓住白一的胳臂,估计摄像机得被他砸了。
即便如此,看似瘦弱的白一的肌肉结实程度,还是叫摄像师暗暗惊讶 :“靠,都说死宅右臂健壮,这回,算撞见活的了!”
二
十一点半,准时熄灯。
舍友跟白一打趣了几声,白一不睬。舍友奇怪地望着他,方才叫他“开黑”。他被手机小游戏夺了魂。无人组队,舍友输了一局,有些恼火。临睡觉,白一竟开机登录,键盘、鼠标嗒嗒响,他不时低声咒骂两句,耳机里声音嘈杂,屏幕上人物翻飞。
室友喃喃自语 :“自己玩,好玩啊?”
“好玩!”白一头也不回地答道。
室友吓了一跳,耳机声那么大,白一还能听清,这听力快赶上狗了。室友噌噌噌爬上床,白一最近变得有点怪,怪在哪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就是失恋?二十啷当岁的人,失恋还算个事儿?
白一在等。
室友们一一熟睡,几人磨牙、几人打呼他心中有数。白一死死盯着屏幕,目光仿佛将显示器穿透。他往里挪了挪,下身被桌子边缘遮住。他退出游戏,点开文件夹,看了看,选择了其中一个视频文件。
耳机的声音被他调得小得不能再小。
*的男和女,画面晃动,一片花白,一看就是不专业的自拍。男人手举摄像机,小旅馆灯光昏暗,女人千娇百媚,眼影非常抢镜。粗重的喘息和娇滴滴的*混在一起,白一看着黑漆漆的墙壁,墙壁上出现女人的脸。
*,再*,继续*。
白一的手伸进裤子,屏光在他脸上闪烁,动作加快,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屏幕上女人的*,分不清是在他脑袋里还是耳朵里。白一的手指伸向屏幕,这里在响,那里也在响,最终混为一体,一根针似的扎进心脏。白一感觉自己飞起来,飘,一直朝上飘,飘出宿舍楼,飘向云端。夜晚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一声大吼,坠向万丈深渊。
白一胸膛起伏,大口喘息。由于戴着耳机,他对声音的控制不那么自如。刚才弄出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
白一环顾左右,舍友的脑袋正从床上垂下来,像倒立的鬼魂一样
可怖。白一不晓得被看光多少,只见室友脸上挂着坏笑 :“爽了吗?”
“嗯。”
白一没觉得多么尴尬,起身去厕所收拾。舍友讨个没趣,意兴阑珊,目光却锲而不舍地粘在白一背上。
厕所门一关,目光撞上门板,掉在地面。
三
上课时间是八点半,白一手机闹铃响的时候是八点二十五。
他睁开眼,人去屋空。白一不慌不忙地洗漱收拾,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不慌不忙。不用再为她提包、给她买早点、送她上课,如伺候老佛爷,一丝一毫怠慢不得。
尽管在前不久的一次迟到中,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痛心疾首地对他喊道 :“你再迟到一次就要重修了!”
“哦!”白一抬头,“那又怎样?”
老教授语塞,不再与他纠缠,在点名册画上重重一笔。
舍友简直想为白一鼓掌欢呼。权威终于被挑战,舍友觉得自己的
地位也在无形中抬升一大截。
校园中有的是像白一这样不慌不忙走向教学楼的学生。上课铃响过十分钟,白一晃悠到学校小超市,在货架上寻找面包和牛奶。虽然
已是夏天,但他饿得浑身发冷,疑心胃快将自己腐蚀掉。
透过方便面的和曲奇饼干的缝隙,白一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准
确地说是两个。
他喉咙发紧,大脑空白。
他撒了一大把硬币在账台,他完全没在意老板喊“不够”还是“多
了”,紧跑两步,保证自己始终跟在那两人身后。他手里的牛奶清脆地回撞着,面包被攥成饼儿。
正前方有一块大石头,不知何时已被抓在白一手中。
他有点迟疑,非常紧张。那一男一女,女人的背影多么熟悉,男人手提的女士皮包多么熟悉。他们背对白一,不然白一一定会看见她湖泊一样明亮的蓝色眼影。女人长了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孔,白一认识她的第一天就这么认为,直到如今,这个想法还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着。那晚在电脑和墙壁上看到的面孔,即便扭曲,依旧美丽。至于那个男人,从白一第一次与他打球并且输得溃不成军起,他就变成了他的噩梦。
他想用手中的石头将噩梦狠狠砸碎,把自己砸醒。
一道歪斜但笃定的弧线划向男人后脑勺,人群中尖叫无数。女人惊恐得仿佛见了鬼,男人呆立着,缓缓转过头 :“你……”身躯猝然倒下。
白一手上的血与石块上的血,散发着腥甜的味道。
当然,这一切只是白一的幻想。光是想象就能让报复的快意潜滋暗长,但也只能想象。那一男一女走出白一的视线,他们甚至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老教授对白一的迟到习以为常,以白一为首的几个学生,要是哪天准时了,老教授甚至觉得不自在。白一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吸了几下牛奶,咬了几口面包。任凭他嚼得再碎,牛奶把面包浸成糊糊,它们的体积却永远比喉咙大。无论白一如何用力吞咽,它们就是不肯顺着食道滑下去。
面包与牛奶的混合物在口腔中蓄成一团,因吞咽过猛,一阵呕吐感突袭而来。白一拔腿冲出教室,门被用力打开,发出一声巨响。教授扶扶眼镜 :“现在有些学生,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实在太不像话……”
教室里响起一阵默契而暧昧的笑声。
白一冲到厕所,猛烈地咳嗽着。面包和牛奶被吐干净,食物从胃
中源源不断涌出。他吐得只剩一副空壳子,脑海中的两个人影仍然影
影绰绰。他捧了一把自来水送进嘴里,凉水触到喉头,传来一阵又一
阵呕吐感。他把水吐净,铁锈味弥漫口腔。
白一睡了整整一天,甚至更久。
从迟到发展为旷课,好,很好。白一能想象,如果父母被告知他的现状,他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寝室是铁笼,白一是困兽,可他甘愿做困兽。不是不饿,可白一一想到去食堂要爬下六层楼,胃里立刻满了。
就算有食物,他也未必能吞咽。喉咙不痒,也不痛,好似不会张开。就算会张开,能吞咽,也得凭毅力。进食成了天底下最难的事。
昏睡最适合度日。
他维持一个别扭的熟睡姿势,从舍友上学到他们回来,始终未变。舍友们嘻嘻哈哈,又怕吵醒他,有个人试了试他的鼻息,做出“还活着”的口型,一群人笑得更甚。
谁都不知白一梦到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在熟睡时皱眉、咬唇、大口喘息。三两束橘色灯光歪斜地打在他脸上。一条如蛇般弯弯曲曲的影子顺着白一的手臂向上爬,爬至他的肩胛骨、再至耳后,终没入黑暗。
白一翻身的动静很大,像在睡梦中与什么缠斗。他双手笔直地朝前伸着,做进攻状。他痛苦地嘟囔着,似乎全身被束缚。
室友打开灯,强行叫醒白一 :“怎么了?”
白一茫然无措 :“做、做梦了。”
“这么激烈,被鬼压床,还是被女人压床?”舍友开着无关痛痒
的玩笑。蒙眬中,白一听见他们笑成一团。他觉得大腿痒、脸孔痒、
耳朵痒、肚皮痒,挠啊挠,发出咝咝的响声。瘙痒褪去的感觉叫白一
浑身瘫软,他挠得破皮流血,不管不顾。
他碰到一根弯弯曲曲的耳机线,耳机还在工作。它缠着白一的手
臂,绕着他的脖子,抓着他的耳朵。就是它让白一的梦里出现一条大
蛇。梦里的大蛇将白一越缠越紧,彼此不留缝隙。它好像是从白一体
内长出来的,拳头大的鳞片摩擦着白一的皮肤,全身性的瘙痒就从梦
中爆发,蔓延到现实。
白一重新戴上耳机,轻柔女声没完没了地浅吟低唱。很快又有一
个女声叠加在歌声之上,那是另外一首歌,却与旧曲调完美融合在一
起。崭新的歌声是从涂满湖蓝色眼影的双眼下传来的。
“好听吗?我唱得好不好听?”那女声突然问白一,熟悉得不能
再熟悉。
很快,又有新的声音加入,妩媚的*、娇滴滴的喘息,这声音
与新歌声隶属同一主人。三种声音混合一体,鼓荡着白一的耳膜。
白一偏过脑袋,一滴蓄谋已久的泪珠砸在枕巾上。
白一再次在学校现身已是三天之后。
认识白一的学生惊诧于三天时间居然能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改变。白一似乎变薄了,微风便能将他刮折 ;白一似乎变脆了,脆而软,一阵雨便会让他化成一摊泥。
白一现身于学校食堂时,不是正饭点,人稀。食堂后墙挂着一台电视,学生食客与厨师大爷、扫地阿姨分散在电视四周。体育节目被一个女生换成相亲节目,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看着,没人抗议。
荧屏里,浓妆艳抹的女嘉宾正巧笑嫣然地望着主持人 :“爱情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爱情意味着我的半条生命。”
一片鼓掌叫好声衔接在女嘉宾的答案后,白一没发现值得喝彩的
点在哪儿。女嘉宾不好看,浓妆后只勉强算一般,塌鼻子、小眼睛和
大嘴巴,这些缺点是遮不住的。白一喜欢的那个人,只涂眼影,各色
眼影,让白一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光都朝她涌去。
白一三天以来第一次吃饭。
米饭配着清炒白菜,他的吞咽机能尚未恢复,白一吃一口饭喝一
口水,细嚼慢咽,让水把饭冲下去,他每吃一口大概要花费四到五分钟。
舍友逃课来食堂买饮料,与白一撞个正着。舍友手里夹着一根烟,白将,七块钱一盒,叫学生一族说不出怨言的价格,口感和味道却颇
多槽点。白一也是老烟枪,而现在,鞭炮一样的烟味却让他好容易提
起来的胃口接近丧失殆尽。
“能别抽了不?这是公共场所!”
舍友猛吸一口,烟雾从鼻孔升起来,烟头被按在餐桌上。
“你最近不对劲儿啊!”舍友关切地拍拍他的肩,“你就吃这个?”
这小子阴损惯了,冷不丁献出关怀,让白一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嗓子不舒服,咽不下饭。”
舍友挑动眉毛,嘴角出现一丝坏笑 :“是不是,被哪个女的,给咋了咋了?”
舍友有停有顿,意味深长。就知他没正形,白一低吼 :“妈的!滚蛋!”
舍友一愣,白一的改变是由外向内的,从前怎么跟他开玩笑都不碍,只要不涉及家人。他寻思着究竟哪里说错了,女人,一定是女人!
他小心翼翼地探问白一 :“怎么,还忘不掉她?”白一的兴致全被打乱。吃饭对他而言可谓工程浩大,前期准备、
咀嚼吞咽都马虎不得,全程需保持心情愉悦舒畅,偏偏舍友这颗老鼠屎从天而降,掉进饭碗。
白一心烦意乱地撇下筷子,掉头离开。舍友忙追喊,白一头也不回,步疾如风。这场景有些滑稽,多像小情侣闹别扭,食客与食堂大叔大妈纷纷侧目。
白一忽然想起,从前和她闹别扭,两人也是一追一跑。只不过与舍友调换位置,白一是追的那个。
白一的衣着上长下短,出门匆忙,不知怎么穿成这副德行。骄阳似火,地面被晒得如光洁的明镜。又热又冷,热是生理感受,冷从心里传来,冷比热更甚。
白一想回宿舍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就在此时,远处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制组朝他走来。女记者涂着夸张的眼影,未等白一开口,话筒已经伸到他眼下。
女记者眨眨眼睛 :“同学你好,我是校电视台《校园万象》栏目的外景记者,可以就大学生活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六
傍晚是白一一天中烟瘾最大的时候。
与吞咽机能搏斗了几天几夜,他嘴里味道转淡,馋了。白一又变成一杆烟枪。学校湖边,柳枝沾水面,涟漪漾到岸边,白一抬起头,对着落日吐了一口烟圈。
手机里,无意义的对话已经持续半小时。
白一想了很久,想好好跟爸妈谈谈他的失败与伟大。他失去她了,但她无处不在,食堂里、教学楼前、睡梦中,乃至电脑视频软件的播放记录里。他在失去她的同时也失去了吞咽机能,食物无法进入肠胃,喉咙开合成了无意义的机械运动。
白一构思这么久,终于形成完整连贯的开场白。可妈甫一接通电话,一串“天气怎样”“身体怎样”“学习是否紧张”的连珠炮,让他顿失倾吐的欲望。
踟蹰许久,白一说道 :“这段时间,嗓子不太舒服。”
妈妈的调门立刻拔高,白一让她紧张起来 :“怎么不舒服?去没去医院?”
白一哑然失笑 :“妈,我就想问问咱家有没有咽喉方面的遗传病?”
爸爸妈妈讨论一番,斩钉截铁道 :“没有!”
白一劝道 :“您别担心,八成因为我抽烟有点多。”
妈叨叨絮絮 :“叫你少抽点你不听,抽空去医院看看吧……”
轰鸣犹在耳边,白一觉得妈妈可气又可爱。白一把烟蒂扔向湖中,烟蒂摇摇晃晃没入水面。没有水火交融激烈的碰撞,呆头呆脑的烟蒂,连阵烟雾都没给世界留下。
天似乎是一瞬间暗下来的。
湖边的小情侣走了一波又一波,白一对着湖水从黄昏坐到夜晚。保安几次巡视,神情紧张地盯着他。
白一看着手机上那人的照片,那两抹海蓝色眼影。他蹲在地上,倚靠路灯,浑身乏力。
白一开了一罐啤酒,倒进嘴中,他忘了不会吞咽。白色的泡沫溢出嘴角,白一惊诧,继而愤怒,剧烈咳嗽。更多啤酒倒进嘴里,黄色啤酒顺着下巴流淌,胸前洇湿一大片。
他狂躁地把啤酒瓶扔进湖中。保安已在脱衣服,做着舍身救人以后接受锦旗表扬、升职加薪的准备。白一突然朝湖水的反方向跑去,保安一愣,许久才接受这个现实。他将脱了一半的衣服慢慢穿回去,怅然若失。
白一跑过一幢幢宿舍楼,每一间寝室挂着一扇明亮的窗。
他转过弯道,跑向更宽阔的教学区。楼宇变得稀少,天空更加开阔。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舒展。白一高举双手,胳臂顶风,变成一双翅膀。
直到再也跑不动一步,白一仰躺在地。他尽量不喘息,心中一片澄清。白一与星星遥遥对望,他从未被世界如此温柔相待过。
七
空荡荡的走廊,墙角发霉的房间。学校外的小旅馆本来就简陋得无法挑剔,顾客们的目的单纯而直接,没有人对旅馆的装潢摆设提出过批评。
白一的视线中,一双米色高跟鞋顺着楼梯上升。这个新面孔女人
轻车熟路地打开房门,她想必不是第一次来这儿。
白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人的侧脸,他们是第一次相见,是女人
把他约到这儿来的。目的很简单,简单而热烈。
女人的脸有些涨红,不晓得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
“我去冲个凉,你稍等一会儿哦。”
白一木讷地点点头,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白一坐在床沿,手足无措,他觉得该把上衣脱了,又觉得打赤膊不甚雅观,便裹上被子。他环顾左右,窗帘一拉,橘色灯光昏暗而暧昧。大床连接着床头柜,电视是坏的。
白一在那个视频里见过这样的房间。
他把手机藏在电视后面,又用脱掉的上衣遮挡,巧妙地只露出对准大床的摄像头。他调成摄像模式,前后查看一番。如果不被事先告知,旁人根本发现不了破绽。
做完这一切,白一的手心像泡了水,喉头发紧。
女人从浴室出来,只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她看着他,不加掩饰地看着。白一觉得此刻应该说点什么 :“你,经常约人来……”
“嘘!”女人竖起食指,不得不承认,素颜的她比妆后看起来清爽,
“都是寂寞的人,何必往对方心里头挖?”
白一一惊,不再作声,听之任之。
女人从桌上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捧起白一的脸,喂给他。
白一双眼突起,喉咙打开了,他畅快地吞咽着冰凉的矿泉水。水
通过食道,滑向他的胃。水与胃找到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好喝吗?”女人问。
白一点点头,望着电视机后如哀伤的眼睛般的摄像头 :“好喝。”
白一和女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他们的前半生就为了等这个赤
裸的拥抱。两人像是从对方身体里生长出来的,像是盘根交错的树根。
——而白一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并没出现那张涂着湖蓝色眼影的面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