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卓立山丘顶峰之上,极目向自己顶礼膜拜的苍茫大地。
时近午后,正是烈阳迸发得最璀璨之际,在千余足轻震慑人心的霸气映衬下,周遭一切浮云皆黯然失色,似是在象征我织田家的崛起,使尾张国的其他大名丧失往昔荣光。
尽管无数家臣反对,尤其是柴田胜家等人,冒死抵触我前往与斋藤道三会面,但我还是力排众议,无视天下地起程,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会面之处,约定在尾张富田的正德寺,亦为我织田家与斋藤家两大势力的缓冲区。这个结果,丝毫不出我所料,因为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类。
此千余足轻中,有过半之数为长柄队,乃我亲自编练,无数心血凝聚之结晶。所有铁炮皆购买自近江的国友村,恐怕也是此刻世界上最先进的火器。
尾随我的人马兵力虽不多,却似具备千军万马之势,俱各以耀武扬威的狂态,炫耀般招摇过市,风起云涌。
我思绪飘摇到刚才横行于街道上的画面,在附近某一间破旧不起眼的小木屋中,威名震于美浓的斋藤道三,或许就蛰伏在那里,以诡异的目光窥视着我这一行人。
以“蝮蛇”之名震慑群雄的斋藤道三,其风云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传闻其初起之时,乃一介微不足道的卖油郎,身份卑贱之极。后他以精通枪法为美浓豪族长井氏收为家臣,历经无数倾扎算计,终于得以篡夺自己主公的地位,由乱世中一庸碌浪人飞跃为高贵强横的大名,并将美浓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本人是极为欣赏此老鬼,因为他的出身与同样传奇的丰臣秀吉一般,都属于“工人”阶级,都得以翻身,都得以自己作主人……亦因为他的本质与同样残暴的我一般,都是不可一世的枭雄,都是不择手段的小人……况且,那老鬼的下场与原本的我同样悲惨,都是在臣下的反上作乱中饮恨身亡,永远飘渺在历史的悲歌中……
忽地身后一把恭敬深沉的声音打断我的梦境:“大殿,属下已派人四处搜查,结果与大殿所料一模一样……斋藤道三那老蝮蛇刚才确实隐匿在路上的某间木屋中,鬼鬼祟祟地偷窥我军。大殿神机妙算,世所莫及。”
说话之人乃是佐久间大学盛重,此时他已反出信行阵营,向我倒戈投诚,亦成为自己目前唯一可信赖的帮手。
我冷酷的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道三那老蝮蛇以一介大名身份,居然屈尊降驾跑到那间破屋去窥探我军军情,妄想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实在教人可哂。此刻他想必正暗暗得意吧……若我以这副尊容出现在正德寺中,必定被那老鬼抓住借口,责怪加诸我无礼之罪,一举将我等拿下。”
仔细端详自己的打扮及尊容,不由尴尬之极。我仿效历史上的信长同志在“正德寺会面”此事件的着装,复制得一模一样。同样是用稻草扎起一根冲天辫,同样是袒露右臂,同样是腰挂各种零碎,同样是穿着一条虎皮短裙……予人以活土匪的印象。
不过没有办法,我早知道,在前往正德寺的道路上,斋藤道三那老蝮蛇会隐匿在某间小木屋,干那见不得天日的偷窥之事……为了让历史沿着它原本的轨道运行下去,为了麻痹老蝮蛇,我只好牺牲色相,作权宜之计了……
佐久间大学视而不见,赔笑道:“大殿英明。属下亦从忍者处探得,斋藤道三的确于正德寺周遭埋伏下大批忍者及武士……想必那是冲着我们而来吧!果真是来者不善!”
我冷哼一声,低低地在嘴边说了句:“蝮蛇……”
身体内流淌的血液霎时间沸腾起来。
正德寺会面,正是我改变历史的大好机会。此行的目的,在于拉拢斋藤道三,操纵他成为我最可倚赖的棋子,成为织田家最强有力的盟友。
要达到目的,必先以自己的形象震慑一下老蝮蛇。而要达到慑敌的目的,必先将自己打扮得如同活土匪的模样,让道三产生某种错觉,以为我这个好女婿确实如传闻一般,是弱智低能的呆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
……
斋藤道三之子,斋藤义龙领着十数名勇猛多智的手下,穿梭于正德寺周围,催马疾驰,惊碎了密林午后慵懒的宁静。
斋藤义龙年在三十余许间,身形瘦削,手足颀长,面容古挫,神色间油然而现天生的冷漠,一双眼神深邃傲然,骨子里弥漫着狠辣无情的气息,亦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
我晓得此子绝不可小看,摆到战场上,将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面对的可怕敌人。义龙同样是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等格言的人物,只从他后来绝情地杀死自己的老头子道三的行径中,便可以看出义龙确实不是等闲之辈。
当斋藤义龙知晓自己的身世,知晓自己的杀父仇人,其实就是斋藤道三此噩耗的同时,就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反乱……
或许是冥冥中的苍天之意,无所畏惧的道三,这蝮蛇唯一的死穴,就是极为厌恶癞病。而斋藤义龙便是利用道三此弱点,专门模仿癞病患者发病的模样,欺瞒道三……老谋深算的蝮蛇,终于失算!为了避免与恶心的“癞病患者”义龙见面,斋藤道三退位让贤,自己一个老人家孤零零地搬到鹭山城可怜终老……斋藤义龙成为稻叶山城的主人,斋藤家新一代家督以后,招兵买马,拥兵自重。最后……结果显而易见。
一个人,当他六亲不认,蜕变得如同野兽一般残忍的话,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当然不是好对付的主。信长同志当年,就是多次在义龙那处中了道儿。
命运,这古怪的东西,利用癞病报复了老蝮蛇。而命运,同样也是平等的家伙,它也同样利用癞病,同样报复了斋藤义龙。
上苍的诅咒,使拭父的斋藤义龙得到了此等可怕的顽疾。
“这种绝症是相当可怕的,它会慢慢腐蚀你的肉体与骨头,然而,又不能马上死,就像个活生生的鬼似的。”
斋藤义龙就是在此等怪病的困扰下,缓缓丧失斗志与元气,给了信长同志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个将他连根拔起的良机,一个崛起于天下之间的良机,一个为战死于长良川畔的斋藤道三报仇雪恨的良机。
在密林中的暗黑之处,我似乎可以看见无数隐匿其中的武士及忍者,心底油然产生草木皆兵的战栗感觉。风吹,草动,天际那永恒不易的一抹红,点缀在午后的正德寺上,真有种难以形容的苍凉中带点可怕的味道!
但我此刻的心神却紧系在稳坐正德寺中,以逸待劳的“蝮蛇”身上。
突见斋藤义龙表情凛然,扬手发令,带领手下奔赴过来。午后毒辣的阳光没入周遭的密林里。
仿佛涌现一股灼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向我扫过来,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笼罩,令人窒息。
斋藤义龙长而窄的锐利眼睛,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别人的内心,令他具有某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邪恶意味,却又别具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魅力。
我感觉到,仿佛自己的心脏,正被义龙的犀利眼神一点一点地蚕食干净。
心神慌忙进入古井不波的宁静境界,我晓得这将是自己与义龙之间的第一次较量。
两匹雄俊的烈马在接近,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亦在接近。
在彼此距离两丈之处,两个势不两立的夙敌同时滚鞍下马。
所有人亦不约而同地着地。
天地之际,仿佛浮现某一瞬间的停顿,阴郁的气息弥漫四周。
我唇边现出一丝笑意,拱手施礼道:“劳烦义龙兄亲自迎接,鄙人荣幸之至。不知家父身体安康否?”声音柔和好听到了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地步。
虽然我表面上好整以暇,不疾不徐,看似无比悠闲,实则皮肤暗起疙瘩,内心自然而然地提升到一触即发的境界……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刀柄。
期待以先声夺人的做法,来获取自己对义龙心理上的优势。
不料斋藤义龙犹如一根木头那般,负手傲立,默然不语,神色冷漠至极。他的眼眸不经意间掠过一丝轻蔑不屑的色彩,显然无视我这个“尾张大傻瓜”的存在。
他的嘴角甚至没有发出声音的倾向,莫非是不屑于与我对话?
靠!一个喜欢耍酷的中年幽怨男人。
我吃了个冷饭团,心底蓦地觉得满不是滋味,大为没趣,于是暗暗对斋藤义龙完成人品鉴定。
“……”双方保持沉默良久,气氛十分尴尬。似乎谁也不愿意首先出声,似乎谁也不愿意抛弃自己的架子。
此刻,我越发肯定斋藤义龙定必在正德寺周遭埋伏下无数忍者,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这个猎物坠入陷阱。插翅难飞。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斋藤义龙势必不会对自己的妹夫如此刻薄无礼,轻慢到如斯地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义龙已经当我是一个不晓得说话的死人。
一切一切……仿佛回复先前无人之时,死寂如鬼蜮的情况,似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天际一排凄怆的寒鸦无声振翅飞过,破碎了幽寂的苍穹。
两个男人正互相不迁就之际,忽地一声长笑起自义龙身后。那是蕴藏着无数沧桑的声音。
“哈哈哈……”
一个陌生的背影浮现在我眼前,终于……无可避免地面对着堪称美浓第一人,有“蝮蛇”之称的斋藤道三。
……
一壶代表着飘泊的冷酒灌将入喉,却终难麻痹愁肠,我喃喃自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这谓我何求,夫复何言?”此酒喝将下去,果真产生满腹惆怅……
正德寺。
周遭几盏油灯冥冥灭灭,不安诡异地跳动着。外面风过江湖,“沙沙”之声不绝,人人皆可耳闻。惟独此等偌大的庙堂,却连自己依稀的喘息声也搜索不到。
我看到的,是黝黑孤寂的一切,稀疏的阳光艰难地越过墙壁的阻挡,沐浴在正德寺的地面上。
黄金打造的佛像宝相*,似在低低地申诉着什么,予人安静封闭的感觉。
“蝮蛇”斋藤道三此刻正腰板挺直,稳坐于我的对面,脸色阴晴不定。但见此人年过五十,却仍然不减当年风采,容貌俊伟,依稀可见往昔美男子的风采。乌黑的长发晶莹发亮,双目深邃,神光内敛,高深莫测,自有一副难以形容,可以震慑众生的凌人气势。
果真是不可一世的枭雄人物!我油然心生相见恨晚的共鸣感觉,暗暗赞曰。
斋藤道三威名震于美浓,已经不下十数年。此子谋略盖世,更兼手段残忍无情,向来战无不胜,且是无人敢招惹的厉害角色。可是我实在无法想象以他如此尊贵的身份,何以自甘堕落,可怜巴巴地隐匿在路旁窥探我等?
蝮蛇啊蝮蛇,任你如何狡猾多智,也料不到我居然洞察了你的心意吧?
虽然我对斋藤道三一见便为之心折,殊不料,从道三脸上流露的惊讶表情可以察觉,他心中的诧异惊奇远过于我,比我更甚!一派狐疑,迷惑的神色!
斋藤道三犀利的目光不住巡视我的全身,犹如临大敌!渐渐地,缓缓地,他的眼神蓦地蜕变!隐约出透出某种悲哀老迈,却又佩服惊羡的意念!
意外?惶恐?佩服?艳羡……形形**,实在难以用言语斋藤道三此刻眼神中的复杂韵味!
“难道……难道某家的几个儿子都要系马于此傻瓜的家门,成为他的家臣?”斋藤道三一张俊脸霎时间变得惨白,可怕无比。他喃喃呓语了两句,便似再也按捺不住胸口沸腾的热血,“哇”的一声!夺口狂喷而出,尽是殷红的鲜血!涂鸦得桌面狼狈不已!
我唬得赶忙过去扶将道三,装出关切的样子道:“岳父大人请保重身体!莫要太操劳了!”
斋藤道三一把摔开我那冰冷苍白的手!鼎鼎大名的蝮蛇岂可示弱在自己轻视的傻瓜面前?他勉强挺直腰板,重新屹立如山!猛地翻腕扣住我,沉声道:“为何?为何?刚才你不是穿得活象一个土匪贱民的吗?为何……此刻竟如此……”言犹未尽,道三早已掩住自己嘴巴,禁止自己泄露丑事出去!
我心下大乐,这老鬼不知是否激动过了头,竟然舌头打晃,说溜了嘴,不小心把自己偷窥我这个女婿的秘密道了出来!
此时正是樱花烂漫的岁月,风里不经意带点寒冷之意,寺外树梢叶子一阵骚动,我发觉自己的衣裳竟透进些许凉风!
斋藤道三自知失言,委实觉得尴尬不已,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如何应对!他兀自站不稳脚跟,可能因为刚才失血过度的原因,不住倒退了两三步,方扶住墙壁站定,气喘吁吁地说道:“想不到……想不到某家的女儿如此有福气!有如此佳婿在膝下,某家夫复何求?”言毕,斋藤道三似乎浑忘自己身在何处,陡然胸中豪情汹涌,不自觉一阵长啸!
“贤婿,你果真是少年英俊,春风得意啊!”道三语气中油然而生酸溜溜的味道。
我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神秘莫测地装作惶恐的样子,道:“岳父大人谬赞,信长愧不敢当!”嘴上虽如此谦虚,可我心底却是得意无比!
为何斋藤道三对老子我的态度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为何道三此老鬼对老子我的态度会前倨后恭呢?关键就在于老子我的衣着打扮上!
前闻再续书接上一回,话说老子我在前往正德寺的路途上,故意打扮得猥琐邋遢无比,刻意装出一个活土匪的傻逼样子,用意在于麻痹对本人心存轻视,偷窥本人的斋藤道三!道三看到老子我如此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的垃圾打扮,必定斥责本人无礼不敬,给本人扣上一个品位低劣的帽子!可是……可否猜猜道三那老蝮蛇在正德寺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信长?
哈哈!猜得不错!老子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迷倒万千少女,只要稍加修饰,便可蜕变得如同潘安再世,嵇康重生!用古人的话来形容老子我,当真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也!这也难怪,信长同志可是战国时代著名的美男子,老子我此番也是有备而来……在与道三会面之前,老子早已梳洗干净,任何方面都整理得一丝不苟,而且态度恭谨而不失威严,一洗尾张大傻瓜的尊容,俨然是活脱脱的天下共主!再者,一个我猥琐邋遢,另一个我俊俏霸气,更能形成强烈的反差与对比了!
道三一见如此高贵的信长,也不由得他不折服了!
“百年难得一见,百年难得一见,出类拔萃……这样的一个男子!”斋藤道三眼神里弥漫着末路穷途的暮态,犹如日落长河,是在感慨我的出众特别,还是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仰或在叹息岁月逝去,自己韶华不再?
“归蝶她,还好吧?”斋藤道三此刻的语调竟然温情脉脉,俨然一个和蔼可亲的慈父,而不是杀人不眨眼的蝮蛇!
我忙拱手垂首,恭谨回答:“托岳父大人的鸿福,阿浓她在尾张那边生活得很开心!只是有点挂念岳父您而已!”适时拍上一两句马屁是必要的。
我嘴角上露出一丝不可琢磨的笑意,道:“岳父大人,说来奇怪!信长在前往正德寺的路上,无意中发觉,道旁某一破旧小木屋中,居然藏匿着一个猥琐邋遢的臭老头……那家伙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张望着什么,好象是在偷窥信长的军队吧……”揭穿蝮蛇你的老底,让你尴尬一下!顺便反辱相机,回敬你窥探我等之罪!
“说起来,那个邋遢猥琐的臭老头,好象有点像岳父大人你哩!”我强忍住笑,无形中故意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说到“岳父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哈哈!道三,你这条蝮蛇也有老猫烧须的时候吧!看你如何应对!
“这个,这个……”
果然斋藤道三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无言以对!老子说的一番话,句句是诛心之言啊!犹如一柄尖刀,狠狠刮了道三心脏一下!看到道三那老鬼此等窘态,好象骨鲠在喉似的,搞得我暗暗偷笑!
“啊哈!”我见好就收,忙不迭打圆场:“信长真是有眼无珠!英俊潇洒的岳父大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做着偷鸡摸狗之丑事的脏老头哩!信长说错了话!恳求岳父大人降罪!”奚落道三到这种程度就够了,不然那蝮蛇恼羞成怒,可不是开玩笑的!寺外还埋伏着无数忍者和武士哩!想到这里,我虎躯一震!
“哈哈!天下之间相似之人多的是!怎可怪责贤婿你呢?”老蝮蛇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显然轻松了许多,欢喜道:“贤婿真乃人中之杰啊!某家欢喜得紧!一见便为你折服啊!”靠!老子我没有踢爆你老人家的臭事,你当然要恭维老子我一下啦!不然怎报答我为你这蝮蛇隐瞒事实之情!
于是两人谈笑甚欢,相见恨晚,不知时日之过也!
此刻天色向晚,月上中天,皎洁如同白日。真乃明明如月,何时可裰也!但见清风徐来,草长莺飞,四顾空阔,我心底不胜慨然。斋藤道三似乎满心欢喜,紧紧握住我双手,笑道:“哈哈……难得今日你我丈婿相聚一起,来来来,今夜定要不醉无归!”言毕那老鬼便要吩咐左右大排筵席。
这时候我正要倚靠斋藤道三那老鬼,期待与他结盟,得到一大靠山后台……难得这家伙一开金口,挽留老子我共进晚餐……蝮蛇一番好意,老子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斋藤道三设宴于正德寺中,大飨群臣。老蝮蛇自然稳座东首主座,下面侍立御者各数十人,而老子我和斋藤义龙则分别列坐道三左右,可谓泾渭分明。但见人人锦衣绣袍,神采奕奕,各依次而坐,真有种盛世夜宴的味道!
十八名虎背熊腰,衣冠楚楚的带刀武士,步履齐整地步入正德寺,排列两旁。
龙套们梅花间竹般穿梭其间,为各人添酒和奉上美食,再次搞得老子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蓦地,一队香衣鬓裳的歌舞姬飘将入寺,载歌载舞,增添着那喜悦欢庆的气氛。
斋藤道三红光满面,端起一酒爵劝道:“贤婿,某家年事甚高,不胜酒力……今夜就由劣子义龙代某家劝贤女多喝几杯!先饮为敬!”说完斋藤道三豪放地一饮而尽!
“好!主公好酒量……”
坐在次席的那帮家臣忙不迭识时务地喝彩起来,正德寺回荡着漫天的阿谀奉承之声。人人举酒祝贺。
斋藤道三象征性地过完场以后,环视筵厅一周,谓众人曰:“今日之宴,乃见证我斋藤家与织田家之万世情谊!从此以后两家须得互助相扶!一方有难!另一方须得起倾国之兵救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我听到这,心里暗暗偷笑,道三老鬼此番话,不是与斋藤家一贯的战略大相径庭吗?那蝮蛇一直以吞并我尾张国为大方针,并不断灌输给家臣,叮嘱家臣牢牢记住此等策略……灭亡我织田家的志向信念,在斋藤家所有人的心底驻扎得根深蒂固……此刻道三突然回心转意,想必那帮吃饱了撑的家伙肯定会迷茫疑惑吧……
果然那帮斋藤家的废物听毕,个个面面相觑,俱各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迷茫神情,显然对自己主公说的一番话感觉不可理喻……但识趣的他们很快镇定下来,高声颂扬道:“愿得与织田家结为唇齿!我等皆衷心拥护主公之意志!”
我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道,某只狗很快便要吠了吧……
斋藤义龙面色铁青,额上青筋暴露,显然不爽至极……但他很快按捺住心底的怒火,凑到道三耳边沉声道:“父上,您醉了,切莫高兴过了头,说一些糊弄别人的话……”
不料斋藤道三似若当儿子的话是耳边风,满脸不耐地摆了摆手,醉眼惺忪地道:“是啊!某家老了,不好喝酒……义龙,现在就罚你给某家的贤婿敬酒!”
靠!什么?义龙兄向老子敬酒?我强忍住笑,心中乐开了花,暗道,有好戏看了!就瞧瞧这喜欢耍酷的帅哥肯不肯摆下架子,来给老子赔罪!仰或……忤逆自己老头子的命令!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斋藤义龙,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一时间正德寺上空乌云密布!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众人大气都不敢呼吸一口,却惟独可以听见门外寒鸦的哀鸣!时间仿佛停顿了!
“什么?要我去给那呆子敬酒?”斋藤义龙雄躯剧震,脱口而出没有礼貌的言语,鄙夷轻视之意无庸怀疑!
“义龙!不得无礼!信长可是某家的好女婿,是某家的贵宾!”道三本来朦胧没有神气的眼睛蓦地精光四射,焕发出枭雄应有的璀璨犀利色彩!直逼斋藤义龙!那是冷峻无情的眼神,那是不容反抗的眼神,那是震慑人心的眼神!
现在他又成为了那个心狠手辣,威严残忍的“蝮蛇”!道三的话,就是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道三要你敬酒,你就算断了腿,也得爬过去敬酒!
“……”斋藤义龙居然毫不示弱,也瞪大锐利邪恶的眼睛,狠狠地回敬自己的老头子!
这酷哥真的豁出去了吗?这酷哥真的要违背道三的意志吗?这酷哥真的要与自己的老头子摊牌决裂吗?我翘起二郎腿,乐呵呵地笑看这家族内斗的闹剧。究竟结局如何?老子真的很有兴趣知晓啊!
天际一轮凄怆的孤月不觉隐匿在乌云背后,它似乎也不忍……或者是害怕!害怕看到父子相残的残酷一幕!那是灭绝人性,伦理泯灭的一幕啊!
风,无声掠过密林……只遗留下“沙沙”的遗响……悲风……
顺从?仰或反抗?这是摆在义龙面前,供他选择的,也是唯一可以走的两条道路!
“主公!莫要勉强少主了!少主今日有点不舒服,主公就莫强迫他吧!”众家臣晓得形势不妙,大为紧张,忙出列高声请求!这等垃圾时间,自然是由垃圾的龙套,那帮无用的家臣来清理残局了……
我冷酷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都给我住嘴!”斋藤道三一拍案榻,恼怒至极,居然有人够胆与自己对着干,真是反了!“就是你们这帮人,平日对义龙这畜生唯唯诺诺,造就他今日目无尊长,欺君反上的恶果!某家今天不治治这畜生,他日酿成拭父逆君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靠!老鬼!这你可聪明一回了!你估计得不错,义龙这酷哥来日必定反你哦!我心道。
斋藤道三瞥了义龙一眼,目露凶光,右手按住刀柄道:“畜生!还想摆面色给你老子看吗?去!去给某家的女婿敬酒!”靠!现在的蝮蛇才像个样子嘛!回复了往昔雄风……这才是拥有獠牙,晓得毒害别人的发疯野兽嘛!老子顶你!
下面那帮废物早已面无人色,俱各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谁也料不到会一席和睦的宴会发生如此变故!谁也料不到道三会使了真性子!
我呢?老子我自然袖手旁观啦!且不说斋藤家的内事老子无权干涉,老子其实也很希望制造他们两父子之间的矛盾哩!
“去吧……”斋藤道三的语气突然温柔得吓人,声调透露出无尽的冰冷杀机:“去请你们的少主给某家的贤婿敬酒……”
“去!”下一句,斋藤道三猛然提高了声调!震荡着众人,包括我的耳膜!这一个“去”字,竟蕴藏着无限的坚决!
斋藤义龙的右手不自觉按到刀柄上。他的双眉毫无规律地跳动着!
“……”群臣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个个汗如雨下,不知所措!那帮家伙犹豫了片刻,蓦地终于有人出列道:“少主,莫要拂逆了主公的意愿!”
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繁密,越来越响亮!“少主,百事以孝为先!请三思!”
“少主,主公也是一片好意……请您莫要误解了主公的意思……”
那帮吃饱了撑的家伙纷纷上前劝谏斋藤义龙,争先恐后,惟恐落单……靠!真是没有骨气,没有立场,没有原则的废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在此,我隐约窥见了小日本人性的可鄙……
某龙套将已经将注满液体的酒爵送到义龙面前。
斋藤道三脸上浮现了胜利者的微笑。斋藤义龙瞳孔不自觉地扩张,猛地掠过颓废放弃的神色。
“好……”义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嘴唇咬得出了血:“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言毕他一把夺过龙套甲手中的酒爵,三步并作两步闪到我面前……
冷冷地凝视着我,一张冷漠无情的脸,充满怨毒的眼神……斋藤义龙。我无奈苦笑,从容不迫地逼视着他。
我相信,义龙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所以他绝不会对我说粗话。尽管他刚才真的有欠风度,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一个按捺不住,掩盖不住自己心底真正想法的人,是没有办法令对手畏惧的。
但见斋藤义龙的脸又青又白,端着酒爵的双手不住颤抖,咬牙切齿地说:“请,请,请,请,请,请,请,请……”这傻逼一连说了七八个“请”字,靠!我真的担心他心脏病发作,还有,担心酒爵里的液体因震荡过度泼将出来。
“你要请我……干什么?”我装作不明白地笑道。说真话,我开始有点怜悯眼前这个苦命的男人了。在我的眼里,他的身影蓦地变得那么苍老颓废,不堪一击……可怜虫……
“我想请你喝酒……”他耗尽最后一分力气,才挤出这么一句违心话……但我分明从义龙冷酷幽怨的眼眸中读出:“我想请你去死!”靠!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同时嘴角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义龙不待我喝完,早已夺门而去!遗留在我视线里的,只是他渐渐模糊,渐渐渺小的沧桑背影!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恶心,可鄙,而义龙,又是那么的可悲,可泣……
“少主,少主……”苍凉的正德寺内徘徊着一片挽留之声。
我心底不胜感慨,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亲眼目睹斋藤道三与义龙父子俩决绝的一幕!或许……正德寺的小插曲,为日后义龙谋反,背叛道三,埋葬下不可扭转的伏笔吧!看来历史是一可晓得失的明镜!义龙与道三的关系的确因为信长同志而趋向恶化!从中,我也看出斋藤义龙倔强而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光辉的性格!代表着抗争与挑战!说实话,就我个人意见角度来说,老子是挺佩服此为求达到目的,连自己父亲都忍心杀死的枭雄……唉!不过没有办法,上苍安排老子担任此角色,只能注定与斋藤义龙为敌!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堪称当世奸雄的斋藤义龙就这样用反抗与决裂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宣布了与道三的分道扬镳!他雄伟如山的虎躯兀自在我的眼里悠久长存!
正德寺外。树欲静而风不止。
斋藤道三不耐烦地努了努嘴,怒道:“这个义龙,桀骜不驯!某家早就想提醒一下他了……真是败坏某家的兴致,大煞风景!”
我忙不迭凑上前去,恭敬地说道:“岳父大人莫要为此事操心了,您的贵体违和,需要好好休养……”又是一个谄媚的大好时机……
一番话说得斋藤道三和颜悦色,眉开眼笑,招呼众家臣道:“莫要为那逆子败坏了大家的兴致!来来来!某家不是说好不醉无归的吗?喝!”
殊不料经历了这么一场剑拔弩张的风波插曲以后,气氛已然没有之前那般活跃,正德寺上空笼罩着某种压抑的气息……那帮废物哪还有心思开怀畅饮?个个忐忑不安,食不甘味……只是应付场面罢了……可能他们担心喜怒无常的蝮蛇又会有什么新花样吧?怪不得个个脸色阴晴不定了……
酒过三巡,一场本应乐也融融的夜宴就这样毫无先兆地演变成闹剧,最终虎头蛇尾地结束……
《扶桑史太祖武王本纪》:“斋藤道三闻尾张治,遂与太祖约见于正德寺,欲观其为人。道三先至,入道旁屋,户而观。太祖豹衣左袒,从数骑而过。道三笑曰:‘果愚子也。’既入寺,道三箕踞。顷之,一少年入,盛服修仪,甚魁伟。道三前席,视之,太祖也。叙毕,还,道三道谓其右曰:‘此特枭雄耳,汝属必将为之虏矣。’”
“太祖与斋藤道三公于正德寺会面,道三乃杀牛宰马,大派筵席……太祖曰:‘今与斋藤家结盟,共聚大义,必先歃血,方可表我等诚意。’道三慨然应允。于是二人整衣佩剑,焚香再拜,击掌为盟。其盟曰:‘……’读毕歃血,太祖与道三皆慷慨激昂,涕泗横流……道三曰:‘今与织田家为盟,两者皆不可有二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是日织田家与斋藤家永为唇齿。”
…….
“啪!”
两个不出世人物的黑暗右手在半空中紧紧合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