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在方从哲走后半个时辰,选择召见皇太孙朱由校。
当朱由校进入暖阁以后,老皇帝当即厉色训斥他,“胡作非为”、“不学无术”、“一朝丧尽天家颜面”云云。
“你知道你干的那些荒唐事,外朝都在怎样的一番大作文章,怎样的一番风言风语吗?皇爷爷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所有的文官言官都在背后戳朕的脊梁骨,你这个不孝子孙!”老皇帝咆哮道。
朱由校不为所动,答道:“这天下究竟是皇爷爷的天下还是文官言官们的天下?”
老皇帝没有料到朱由校竟然会这么问,诧异之下,竟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再者,孙儿不过是走出宫门,连京师都没有离开过,假如这也算荒唐事,那么还有比将这件事视为荒唐事更荒唐的吗?这天下可是太祖成祖打下来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些个太祖成祖的嫡系血脉连何时走出宫门都要给那帮文官打报告了?”
“住口!你还敢顶嘴。”
老皇帝大怒,他瞪着朱由校企图迫使朱由校屈服,但是朱由校没有。反倒是朱由校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击穿了老皇帝虚张声势:“皇爷爷被他们用仁义道德跟糖衣炮弹编织成的脚镣束缚了二三十年了,难道您还想看着类似的悲剧重现在孙儿身上吗?”
闻言,老皇帝惊愕的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床榻之上。
他气喘吁吁的指着朱由校,面色数变!
“好好好!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已经看穿了一切。”老皇帝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真是想不到,常洛那般孱弱的家伙,竟然生出了你这般的刺头儿!好啊,皇爷爷小时候也想过这么肆意的活一回,可惜那会儿上有圣母太后垂拱,下有张居正弄权......唉,皇爷爷小时候过的苦啊,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之中,人到中年时,方才勘破朝廷内外的乱象迷雾。张居正劝朕勤勉节俭,因为他说古代圣君仁君都这么做,譬如汉孝文帝、譬如隋文帝。朕那会儿小啊,一门心思地想做明君,做圣君,想要名留青史!想要让后世子孙都记住,他们有一个值得自豪的祖宗,他的祖宗名叫朱翊钧!很长时间以来,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朕勤俭的跟个乞丐似的,连馊掉的窝头也舍不得丢掉,泡在热茶里,艰难的塞进口中...啧啧,那滋味,恐怕他张居正一辈子也没有过。他是个虚伪的老师,朕恨透他了,他让朕一辈子节俭,可他却贪婪成性,奢侈成性!他骗朕!他怎么敢欺骗朕?朕可是太祖成祖的子孙,朕可是九五至尊啊,老师,张老师!你为什么要骗我?”
“除了他,群臣也一般无二的丑陋嘴脸,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读书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胡说!卑鄙!他们全都是在为自己!谁会真的替朕着想?没有人!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念头,一千个
人却有一万种欲望!”
“皇爷爷自问不是什么好皇帝,连大丈夫也算不上。皇爷爷为什么那么厌恶你父王常洛?那还不是因为....还不是因为常洛跟朕太像了,太像了啊...”老皇帝突然嚎啕大哭,无助的像条丧家之犬。
“常洛懦弱,可是朕又何尝不是个懦弱的混蛋?为什么朕自万历十七年起,便不在上朝?是因为懒政吗?不,是因为朕胆怯了,朕知道,朕即使再怎么折腾,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朕虽是至尊,手握生杀大权,可是他们是杀不绝的!科举的存在,让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吵不过他们,杀不绝他们,朕总躲的过他们吧?于是朕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窝在着深宫之中,像个囚徒,也像个活死人。”
“朕其实不讨厌常洛,朕只是厌恶自己!痛恨自己!”
跪在老皇帝面前,朱由校抬眸盯着泣不成声的朱翊钧,面色复杂,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言宽慰。因为朱由校明白,皇帝老了,他的心脏已经没有往昔的活力,没什么再能减轻他的悲伤,减轻他的痛苦,假如有,那便是死亡吧。
“你会成为皇爷爷这样的懦夫吗?”
老皇帝抹干眼泪,问道。
朱由校道:“不会!”
“口说无凭。”
老皇帝又笑着道:“假如让你治国,你会怎么做?”
朱由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后,挥舞着拳头道:“杀言官!”
朱由校不是精同历史的穿越者,否则他一定会说:第一:种颗科技树。第二:开海禁,实行重商主义,发展远洋海军,就像当年的三宝太监那样。第三:修订完善的商税法。第四:练陆军兵两百万,海军兵一百万,或殖民或同化或兼并整个东亚、东南亚及西伯利亚。如此等等。
可惜,朱由校不是,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一个空有满身热血的历史小白。
老皇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杀言官?历朝历代都没有杀言官的例子。即便是皇爷爷,也只是先罢免他们的言官官职,调到别的岗位上去,然后胡乱安个罪名,将他惩处了。你想杀言官,你杀的完完吗?朝廷里的言官你杀光了,江湖上士大夫们的悠悠之口你堵得住吗?”
朱由校忙道:“我的意思是‘杀言官制度’!”
朱由校的确是个历史小白,也的确是个膏粱子弟,富二代,但无疑他是天分极高的。此话一出,便引得老皇帝眼前一亮,“说下去!”
“孙儿是这么看言官制度的————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藉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
“国朝的言官制度主要由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组成,大部分品秩不高,甚至很低,但其政治地位却极为突出。从太祖皇帝开始,国朝便从制度上赋予了言官广泛而重大的职权,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巡视、按察地方吏治等。大凡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衙门,从皇帝到百官,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所以,国朝言官身份独特,职权特殊,并以群体的面貌在整个社会形成一股威慑力量。”
老皇帝听的连连点头,忙道:“可有破解之法?”
朱由校道:“孙儿有一釜底抽薪之法!”
“哦?”
老皇帝颇为意动的侧过身子,附耳过来。
朱由校道:“孙儿想着,言官最大的权力,莫过于能够‘左右言路’‘左右舆情’!那么咱们大可削弱他们的这种权力或者干脆统统剥夺个干净就是。譬如开设一个类似于锦衣卫、东西厂的机构,直接像皇帝负责,而这个机构的权力就是言官现在的权力。孙儿连这个机构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明中央日报社】。如此言官‘风闻言事’的职权可缓缓削弱之。”
说到这儿,朱由校发动自己这颗来自五百年后的大脑,详细的跟老皇帝讲述了一下,媒体机构的重要性跟组织方法。另外还结合大明的国情,设计了一整套的方案,广泛的将说书先生,戏班子统统纳入大名中央日报社的组织体系。“新闻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是在于它的传播纵深,以及足以以假乱真,使人信服的夸夸其谈!”
“中央日报的成员没必要像言官那样苛求很高的学历!”
“只要识字就行,管他们怎么去跟百姓们解释、传播一件件新闻,只要这一件件新闻是对皇帝有利,对统治有利,管它是真是假,立意是善是恶!”
“言官们所谓的左右舆情,更多的是左右士林,也即是士大夫们的舆情,而中央日报,面向的是百姓,百姓大都目不识丁,而咱们又是让说书先生、戏班子去宣传信息,新闻,这就更让百姓们喜闻乐见,百姓们也更容易信服咱们!”
“士林才有多少人,大明却有多少百姓?相较之下,自然是咱们左右舆论的能力跟深度更强!”
老皇帝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不禁拍案叫绝。
“的确是个好法子!”
老皇帝喜不自胜。
“今夜便留在乾清宫,跟皇爷爷好好谈谈这个听上去颇为新鲜的日报社。”
“那群臣弹劾孙儿这事儿?”
“先禁足个一年半载吧,文官势大,总不能不给个交代,现阶段,辽东的战事最为关键,就先委屈你,吃点亏,早些将这股风潮弹压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