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胡同在史家胡同和本司胡同之间,三者都属黄华坊,只是后两者却不如前者热闹。往来客商若要在京中留宿一晚,那势必要来此处。与寻常的风月地不同,这里白日也歌舞升平,包席包场的客人络绎不绝,小到往来客商,大到四品以上朝廷命官。
严讷是换了便服坐着轿子来的,他还特地让人换了定墨绿的轿子,以防被人认出身份。这里他倒不是没有来过,也是很多年前朋友宴请,当然那时他身份还不高,自然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今日他本不想来,若不是郭朴说要给自己一个答复,他也断不会冒这个险。这件事是瞒着首辅的,不然他一定拦着,否则一旦被发现,便有失朝廷的体面。
只是徐阶不知,他和郭朴纠缠了这么多日,却丝毫没有进展,好不容易抓到今日的机会,即便是冒险他也要来试试。
明月楼严讷来之前已叫人打探过,主人韩月娘是个歌女,两年前到京盘下了这么个地方,据说她是从名师,唱的昆曲也是勾栏胡同中一绝。严讷也私下里查过她与郭朴的关系,但由于时间有限,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郭朴回乡守制后一个月来的北京。这么说来二人的关联倒不大。
严讷有意让轿夫抬到了侧门,不从正门入。他原以为与其他楼阁一样,大堂定挤满了人,可进来之后才发现这里竟难得的清净。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郭朴包了个场子。
这儿包场的价格可不低,郭朴又素来为官清廉,今日他倒是画了血本了。没了旁人,严讷虽放心许多,只是这么一来,他便越发搞不懂郭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他来时堂中还没有人,有婢女引着他坐到大堂正中的位置,桌上已摆放好茶果。
严讷环视周围一眼,数了数身旁的红木方桌,一共有七个,都是围绕着戏台分布的。二楼还有看台,但因没人上面的烛火都是灭了的。
严讷进来时没有带随从,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堂中不免有些怪异,连端茶的声音都要比平时大许多。
忽然一下有笛、箫、琵琶类乐器一并响起,声音虽不大却来得突然,倒是把严讷给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却听声音由缓到急,已然是昆曲的调子。他并非没听过昆曲,只是曲调与以往所听不同。
“今日知严大人来,月娘特地准备了新曲子。连我也不曾听过,倒是沾了严大人的光了。”
严讷听声音从旁响起,转头一看一身便装的郭朴不知何时已坐在自己身旁的位置上。严讷刚想说话,台中走出一人来,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女子花旦装扮,手握团扇,扇面是牡丹遍地。她碎步于台中,团扇遮面,美目流转,一拂袖便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声音婉转如莺,清亮中夹杂着一分深闺女儿的哀怨,接着又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唱罢捧胸口一叹,倒让人凭生爱怜。
严讷在朝中久了,倒是少见这小女儿情怀,加上这花旦唱腔一绝,实在忍不住喝彩。郭朴虽听过月娘的曲儿,但却从未听过今日这支,实在是眼前一亮。
二人正听得入迷,但韩月娘又唱了两段便忽然不唱了,从台上走了下来,朝着二人盈盈一拜,姿态婀娜:“奴家见过两位大人。”
郭朴一笑,让她起来:“月娘,你倒真是让我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怎得这几日的功夫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么好的曲子?”
韩月娘浅笑:“郭大人过誉了,承蒙大人不弃。这曲子是奴家学艺认识的一位公子所作,可惜只有写了这前一段。”
“当真是可惜。”严讷听了也感慨,不禁问,“这么好的曲子他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韩月娘回答:“那公子志在功名,于曲艺不过是闲来无事的赏玩。”
严讷又道了声“可惜”,忽然又问:“那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韩月娘摇头,严讷又暗叹了一阵。
郭朴心想月娘口中的学艺之中,应该是自己接济她以后的时日,只是既然学了这昆曲,何不好好的跟着戏曲班子,为何要孤身一人来京中,还是在勾栏胡同开了这明月楼。
他虽这样想却没问,目光落在桌上,严讷果然将虎纹玉佩随手放在了茶盏旁。他对韩月娘说:“去取酒来,我要和严大人便喝便谈。”
“是。”韩月娘替他们斟满茶后退下,戏服的长袖掩着,双手离开桌时顺带悄无声息的拿走了玉佩。郭朴有意转移严讷的注意力,便开始与他谈论朝廷中的事,严讷不明白郭朴的意图,也只得字句留意,唯恐听漏了什么,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玉佩的事。
郭朴见月娘得手,便知不宜在这里久留,否则严讷一旦发现玉佩不见,便会立刻怀疑到这里。他知徐阶、严讷等人最忌讳什么,于是道:“严阁老想让我助首辅一臂之力,无非是担心高拱,只是这件事情,难道严阁老和李阁老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严讷一听果然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且同我说一句实话,首辅之位,你是否也想过?”
严讷心中一惊,面有怒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难不成和高拱一流吗?我严讷既帮首辅,又岂会图他的位置?”
“果真没有一点私心?”
“没有!”严讷回答的果断。
谁知郭朴却道:“我与首辅并不熟悉,与你倒有几分交情,若是帮你倒不是不可以考虑。”
严讷一听忙道:“首辅与我不分彼此,帮首辅也是帮我。”
郭朴闻言却一笑,道:“我的意思严阁老不会不明白。”
严讷沉默,心中已然乱成一团。
郭朴见时机刚好,便不由分说的拉着他离开:“既然严阁老还没想明白,那今日也多说无益,改日再谈吧。”
严讷被他这么一弄也没来得急多想,又从原先进来的侧门离开,轿夫正在门前等他。严讷坐上轿子便立刻吩咐回去,脑海中一直在想应先回去找首辅商量,但是这件事又如何商量?今日郭朴的话若传到了首辅耳中,指不定首辅会怎么想。想来想去,里外不是,严讷长叹一声,也不知如何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