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的意思是?”陈洪其实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只是却不敢乱猜,非要等冯保亲口说了才行,于是道,“冯公公不妨明言。”
然而还不等冯保开口,李芳却抢先道:“皇上若真要用我们,我们替皇上顶着便是,又何必再多想什么主意?”
陈洪闻言忙道:“李爷,武宗时有刘瑾与十虎那么多人替武宗爷顶着,可在外却落了个权铛乱政的骂名,最后通通被杀。先帝在位时也不重用内侍,就是为了不落人话柄。如今这事儿,即便我们想替皇上顶着,恐怕也是顶不住啊。”
然而冯保却道:“历来要想压制群臣,不用内监就用权臣,比之刘瑾十虎,恐怕严嵩来得更历历在目吧。”他瞥了陈洪一眼,目光终又落在李芳身上:“李爷厚道,但凡是为了主子,我和陈公公又何尝是怕事儿的人。不过关键是要怎么做,才能符合主子的心意,这点切不可莽撞。”
陈洪听冯保夸赞,神色顿时也有些不自在。
李芳听冯保的话既如此,暗道他心里定是有了主意,于是立刻追问:“冯公公可有办法?”
冯保道:“既然我们都猜不准主子的心意,何不来个避重就轻,这样再不济,也不会坏了主子的大事。”
“如何避重就轻?”
冯保不说话,走到桌旁,随便找了张纸,提笔便沾了没干的墨水写了起来。
李芳和陈洪忙围了过去,只见他写道:“大臣之道重在康济,不专洁身,宜遵前旨,即出以副眷倚,不允辞。”
冯保写到此停顿了一下,李陈二人原本等着他继续写下去,却见他忽然放下了笔。
“就这样?”陈洪脱口而出。
冯保点头,却做了个请的姿势:“陈公公若觉得不妥或是少了什么,还请添着。”
陈洪忙摇头,既然冯保写了,他可不愿再添,蹚这趟浑水。
冯保也不愿与他多言,等到墨迹干得差不多了,便递给李芳看:“李爷看看,可还觉得妥当?”
李芳并不急着接,刚才冯保写时他与陈洪已一并看过,他道:“皇上不让高阁老乞休这是自然,只是仅仅就这样上了吗?以高阁老那道奏疏的语气,恐怕是不处置了言官他是不会罢休的。”
“李爷所言极是,只是唯今皇上的心思我们也只能猜得透这一层,其他恐怕都不便替皇上做主。”他见李芳还犹豫,又道,“其实皇上心里也是犹豫,也是想看看别人怎么说,只是这件事又不便让内阁商议,所以便只能拿来让我们拟定。”
李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虽不说话,但显然已经同意了他的说法。
陈洪见状,便要急着接过冯保手中的拟定,送还给皇上。然而冯保手臂一缩,躲过了他的双手。
陈洪眉头一皱,不禁质问:“冯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事情也已经定下了,不是该立刻呈递给皇上吗?”
“这是自然,只是这个差事再怎么说也不该你陈公公去吧。”
陈洪一时语塞,的确这东西不是自己拟定,自己倒一时间说不过冯保,不过一想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于是道:“那便让李爷去,我们都留下。”
冯保原本心里想的也是李芳,听陈洪这么一说刚好,也懒得争辩,于是又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李芳面前:“这个拟定的确由李爷去送再适合不过。”
李芳缓缓接下,面上仍有犹豫。冯保和陈洪一并催促,他也不得不去,只是临走时还忍不住担心今日的奏疏,好在冯保宽慰道:“李爷放心,还有我和陈公公。皇上是明君,自然不会因此怪罪。”
李芳这才又点了点头,忧心忡忡的离开了。
原本这伺候皇上审阅奏疏的事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今日若因此事换了人,也不知皇上是否能习惯。刚才高拱和徐阶面圣时,冯保和陈洪都不在乾清宫,还不知皇上今日生了多大的气,唯有他明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其他事上出什么纰漏。
李芳很快到乾清宫,见着皇上时皇上还一脸平静。
朱载垕听到他进屋的动静,头也不抬便知是他,随口一问:“你来了。”
李芳连忙跪地叩头:“奴婢见过主子。”
“起来吧。”
李芳起身,等了一下,没等着皇上再开口,便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东西递放在御案前。
朱载垕放下手里的书,并不急着拿过,而是先望了他一眼:“陈洪都给你说了?”
“回主子的话,主子的吩咐陈公公都说了。”
“有多少人知道?”
“回主子,陈公公只告诉了奴婢和冯公公二人。”
“冯保。”朱载垕若有所思,却很快点了点头,“他知道也好。”目光这才落到御案前的奏疏上,左手拿过,翻开一看,道,“这是他的主意?”
李芳不敢隐瞒,冯保的字迹皇上也是认得的:“是。”
“他倒是聪明。”朱载垕一笑,笑中却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也的确狡黠。”
李芳听了皇上的话顿时也有些急了,欲为冯保分辨:“皇上,其实冯公公他......”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皇上打断:“行了,你不用为他多说,朕心里明白。”
“可是......”李芳本还想为冯保分辨,但却欲言又止。
朱载垕闻言,反倒有些奇怪:“怎么不说了?”他知李芳是实性子的人,若是心里真认定了什么,定不会因为怕受责罚而不与辩解。
谁知李芳却似赌气般道:“皇上不让说奴婢就不说了,不然皇上又要嫌奴婢烦了。”
朱载垕一时语塞,自己刚才的确让他不多说,一“哼”,语气中却并没有怒意:“你别的不记得,这话倒是记得清楚。”
李芳嘀咕:“皇上的话奴婢一句都不敢不记得。”
这次朱载垕倒没有否认:“这次你的确是记下了,你本也不是个太有主意的主,这种出主意的事就让冯保去。还有陈洪,你也不如他有手段,朕给你难办的差事倒不是真让你去,你大可好好利用这二人。”
“皇上这么说就是冤枉冯保了。”
“朕怎么冤枉他了?”
“皇上圣明,自然清楚冯公公这次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若不是奴婢追问着,他又怎么肯写这拟定。”李芳说着有些替冯保冤枉,嘀咕着,“奴婢倒觉得冯保恩怨分明,对奴婢倒是不错,才不像皇上说的那般呢。即便有心思,也是对外人的。”他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说完后却不听闻皇上开口,不禁微抬头,目光向上瞥着皇上,却恰好与皇上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你过来。”朱载垕忽然开口,语气却十分平淡。
李芳心里忐忑:“奴婢跪着就是。”
“少废话,朕让你过来就过来。”
李芳这才缓缓起身,却是试探着一步步走了过去,却最终没有靠近,在于皇上一臂宽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朱载垕望了他一眼,又开口了:“你站的那么远干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哦。”李芳应了一声,却是忸怩着走了过来,终于站到了皇上的椅子旁。却不知皇上究竟是何意,不免心里忐忑。
朱载垕神色如常,又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躬身附耳。
李芳还以为是皇上真的要说什么,便躬下了身子。谁知刚一弯下腰,倒没听到皇上的话,反而头上吃了一下。
李芳顿起,却见皇上手中倒拿着一支干净的笔,想来刚才那一下定是这笔杆子所为,不禁委屈:“皇上。”
朱载垕见他神色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反正殿中也没有外人,也不需要太注意什么:“刚才那一下算是惩罚你多嘴的,看你还帮不帮别人说话。朕是帮着你,你却还怪朕小人。”
李芳却不改口:“奴婢说得是实话,冯公公就是对奴婢好,皇上再打几下奴婢还是这么觉得。”
“你......”朱载垕抬起笔杆子,但见李芳一下子抱着帽子,模样甚是滑稽。将笔往桌上一放,道,“行了,别装了,朕又没真打在你头上,难不成你还替那帽子疼吗?”他坐直了身子:“这件事朕心里有数了。”说完又将冯保拟定的东西交给李芳:“就照这么写吧,也算是勉强合朕的心意。”
“是。”李芳双手接过,刚要退下,却又被皇上叫住,“等等,你回去把冯保叫来吧。”
李芳犹豫不答,不禁问:“皇上叫冯公公做什么?”
“自然是今日的奏疏了。你就替朕拟定给高先生的圣旨,然后由你亲自送到内阁给高先生。”
李芳顿时明白,皇上今日是让冯保来代替自己伺候圣阅。冯保从前伺候过先帝看奏疏,自然是比自己更稳妥的。李芳想到此,忙道了声“是”,接着便退下了。
李芳先到司礼监知会了冯保后,才又去了内阁,当众宣读了皇上的旨意。高拱跪地谢恩,似乎有意抬高了声音,用余光瞥了周围人一眼,便是要故意让他们听见。
徐阶对高拱刚才上的那道奏疏的内容还是有些不确定,不禁向李芳询问。
谁知李芳还没开口,高拱便抢先道:“李公公是御前的人,还要赶着回去伺候皇上,元辅何必要麻烦他呢?还是让我来说给元辅听吧。”他话中虽指是说给徐阶听的,但却当众将自己刚才所书念了一遍。
众人这下才完全明白,却又都陷入了沉默。
高拱见徐阶不说话,却有意道:“这下元辅该放心了吧。”
徐阶不答,高拱这么做分明是有意在向众人显示皇上的态度。他心里未必不清楚皇上是不会让他走的,这次还亲自派了李芳来,也免不得高拱要得意了。不过面子上的话他也要说,于是道:“肃卿本就是朝廷栋梁,皇上力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肃卿又何须为这点小事乞休?”
“小事?关乎清誉又岂会是小事?”他望向徐阶,“元辅既帮着言官们说话,想来也不会如我一般以正清誉。”
徐阶知道他话中的讽刺,心想他口口声声说着清誉,但还不是仗着皇上不会答应。若是皇上会答应,他又岂会做这种蠢事?想到此徐阶心有不屑,但也不想当众与他计较,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句:“肃卿向来恩怨分明,实在让人佩服。”说完也不再多言,自行回到位置上。
高拱似要跟过去再说什么,右手手肘却一下子被人拉住,转头一看正是郭朴。郭朴低声道:“肃卿,我有话和你说。”
高拱犹豫了一下,李芳见状也不再久留,忙告退。
高拱这才不得不跟郭朴走到了他的位置旁,道:“有什么就说吧。”
郭朴却不开口,而是写在了面前的纸上:“言官并非只针对你,元辅也身在其中,我看此事你切莫冲动,且看徐阶如何应付,如此也不至于吃亏。”
高拱看了也觉得有理,却也站着从他手中接过笔,写在他写的下面:“徐阶狡诈,有意趋炎,若不重责言官,恐又让他借此收买人心。”
郭朴一看心里渐渐有底了,看来肃卿也不是不明白事儿的人。其实平心而论,若是有言官弹劾肃卿倒不是什么奇怪是,只是没想到这次首辅也深涉其中,这倒让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不过现在他恍然明白,肃卿为何非要重惩了言官,并非是赌一时之气,而是不让徐阶就这么轻易脱身。若是不处置,那这帮人定会感念徐阶恩德,这矛头不就全都集中在了肃卿身上吗?
想到此,郭朴顿时改变了先前的看法,心想这些言官的确不能轻纵。或多或少都要给些处置才行,不然就真让他们以为是徐阶在上头罩着。
想到此郭朴忽然觉得,肃卿或许已有了打算,于是又在纸上写:“言官的确不能轻纵,皇上虽留肃卿,可却未改变旨意,不知肃卿又何打算?”说完主动将笔递给了他。
高拱接过笔,看着郭朴刚才写的字。刚要提笔,却忽然停顿了一下,握笔的手垂了下来。
郭朴疑惑,不免望向他,却见他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始终注视着纸上。
郭朴不由得心想,难不成是自己刚才的话写错了?也不禁忘了过去,反复将自己刚才写的话看了三遍,确定并没有什么不妥,刚想开口发问,却忽见高拱又抬笔写了起来。这刚要出口的话才又咽了回去,只等着先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高拱所写十分简略:“我自有应对之策。”
郭朴刚想再写问,谁知高拱却直接开口:“你也别问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还不等郭朴开口,他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郭朴见状也不便跟过去,只能也先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心中却不免猜想,高拱究竟有何打算?是要劝服徐阶还是劝服皇上,不过现在想来,似乎都不是。郭朴一时间也猜不准,不过他忽然间想起一个人来。这件事首当其冲的除了徐阶和高拱,不是还有一个杨博吗?他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忘了,若是让此人牵扯其中,想来徐阶也不便轻易抽身。这样多一个人对付言官,又能暂时牵扯住徐阶,何乐而不为呢?然而很快再一想,他便又高兴不起来了。按理说昨日杨博就应该知道胡应嘉弹劾他的事,只是今日却并未上奏疏。以他对杨博的了解,定是不屑与小人多言,因此连辩都不辩。
杨博既如此,这么一来恐怕他连劝都不好劝了。何况他与杨博本就交情不深,这件事就更难了。
原本还打算一会儿忙完了内阁的事,便邀肃卿一并前去找杨博。现在再这么一想,还是自己一个人先去探探的好。至少先摸清楚杨博的态度,再和肃卿商量此事。拿定了主意,他便有意拖延到最后离开。
高拱倒是先走了,临走时来同他道别,却并不是像往日一样询问他是否同行,而是道家中有事先行离开。
郭朴心里也揣着事,高拱此举又正合他意,因此也没有多想,便点头道:“肃卿既有事便先行吧,可别耽搁了。”
高拱也不和他多客套,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他走得倒急,更让郭朴不怀疑他家中当真有什么急事。
高拱的确是先回了府,而他之所以这么赶着的,是为了快些回来让府中下人去叫一个人来。
在朝这么多年,他虽性直不擅巴结,但却也有来巴结他的人。对这些人,但凡是行事作风还看得惯的他都留着,以备今后之用。如今看来也恰到时候了,从今日的事上来看,徐阶在言官中未必有人,耳徐阶没有却也不能代表自己也同样没有。
此人叫齐康,是御使中不起眼的人物。而当初高拱看重他正是因为他的不起眼,恐怕如今除了高拱和他自己,外人也根本不知道二人背地里还有这一层关系。
这些年高拱暗地里给过他不少的好处和机会,现在想来,也是时候该他报答的了。
果然高拱派去的人回来没多久,齐康就跟着来了。一见高拱便要叩头行大礼,高拱连忙上前扶住,出言阻止:“何须如此。”若是换做平日,这样的礼他也心安受着,只是想到今日自己还有事要齐康相助,因此也不能太苛刻。
不过齐康却坚持:“阁老一定要让学生拜过。”
高拱微微一笑,齐康不止一次提出想成为他的弟子门生,却都被他拒绝。不过这一次,想来也是要同意了。于是他也不阻止,先等着齐康朝自己三拜。
齐康成功拜下,心里也止不住欢喜,心想阁老不阻止,那便是默认要收他这个学生了。
既行了拜师礼,虽是在阁老的府邸,却也不让下人动手,忙自己殷勤的跑着,亲自为阁老斟茶。
高拱也不急,等着他将茶端来,才接过,客气的让他先坐。
齐康这才在一旁坐下,才问:“不知恩师忽然找弟子前来所谓何事?”阁老既受了他的礼又喝了他茶,齐康便索性改了称呼。
高拱显然是默认了这个称呼,但却不回答,忽然锤着胸口,重重的叹了几口气。
齐康一看急了,忙上前询问:“恩师,可是有哪里不是?学生立刻找人去请大夫。”
“不不不,你坐,你坐。”高拱忙拉着他坐下,望着他询问的目光,却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病可不是什么寻常大夫能治的,病根在内阁,在朝廷啊。”
齐康一听便沉默了,他已然意识到阁老今日前来是为了胡应嘉的事。胡应嘉的事他也是今早才在邸报上看到,自己虽身为御史,但因胡应嘉弹劾过阁老,所以他一直不曾与之有什么往来。所以这次,胡应嘉为何会忽然弹劾杨博,其中理由是真是假,他也不甚了解。但想今日阁老这么晚还找他前来,难不成是要询问自己胡应嘉的事?阁老倒是第一次主动找他前来,从前都是他主动上门来拜访,如此自己就更不能辜负阁老此举,只是自己当真不知道胡应嘉和杨博的事,又究竟该如何回答呢?
齐康一时难择,顿时思索得有些出神。高拱连着叫了他两声,直到第三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忙道:“学生刚才失礼了,不知恩师有何吩咐?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高拱闻言微微一笑,心想自己当真没找错人,齐康倒是有这份心,只是却不知敢不敢做这事了。于是他并不急着说明来意,而是先试探道:“我问你一句,你要同我说实话。”
“恩师但说无妨,学生绝对知无不言。”
“以你之见当今朝中形势如何?”
齐康沉默,他原以为阁老要问的是胡应嘉的事,却不想为何竟问起这毫不相关的朝中形势来。不过他转念一想,或许阁老是别有深意,于是十分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刚要出口回答,却忽然听阁老又开口:“或者你就单说说如今这内阁的情势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