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三更过后。
皓月高悬,繁星点点。
一道黑影在寂静的夜中离开李园,向东南方向奔去。
黑影的轻功极快,守夜的人只感受到一阵轻风拂过,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余留树上柳枝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借着朦胧的月色,方才看清在夜中狂奔的人影,赫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穿着黑色外袍,在夜色中极难发现,他一路往东南方向奔去,直到见到一小树林后,方才不在用轻功,而是缓缓走进去。他的脚步很轻,即使踏在落叶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然而,站在树林中央的人,却在李寻欢踏入树林时,右耳微动,唇角露出了笑意,似乎是对李寻欢的到来了然于心。
那人看身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身材瘦削,长相清秀斯文就如同书生一般。然而,从他腰间斜挂着的长剑,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江湖中人。
年轻男子的衣着寒酸,剑鞘也破旧不堪,看起来十分落拓。但他那双眼睛却充满睿智,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他。
小树林的入口有许多处,但那年轻男子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站立,似乎笃定他要等的人会从此处出来。
片刻后,李寻欢的身影缓缓出现,见到年轻男子脸上懒懒地笑容时,神色有片刻的凝滞。
“你又输了。”年轻男子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声音中带着三分笑意,神情却依然懒散。
李寻欢老气横秋的叹气道:“是啊,我又输了。”声音中带有孩童特有的稚气,听起来十分可爱。
那年轻男子总是如此,喜欢找一个四方通透的地儿,每次都会刻意的正对着他来的方向。初时,李寻欢觉得很有意思,就故意放轻脚步,悄悄地调换方向,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场比试。
然而,这场比试李寻欢从未赢过,即使他已经在那人身边学了五年的功夫,如今已有所小成,但依旧瞒不过他那双耳朵。
年轻男子也叹气,眼角眉梢却带着三分笑意。
任谁看到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孩童如此故作老成的说话,都会觉得可爱又可笑。
但那人显然了解李寻欢,虽然可笑他却未曾笑出声来,只因他看见李寻欢手指间的飞刀已露出了尖刃,蓄势待发。
似乎只要他笑出声来,那柄飞刀就会立即到他喉边。那飞刀虽要不了他的命,但却成功的让他扼住了喉咙里的笑声,只能在心中暗自发笑。
“先生。”李寻欢无奈的喊道。
好吧,现在连偷笑都不成了。
年轻男子无奈的想到,但却没有再撩拨李寻欢,他切入正题的问道:“今日你忽然找我,所为何事?”
自从李寻欢飞刀有所小成之后,那人已意识到自己再教不了他更多,便极少再见面。李寻欢的飞刀如今已自成一派,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摸索了。或许再过上十年,那人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躲过他的飞刀了。
况且,他又有血海深仇在身,如今也正打算动身。他那仇人势力极大,那人不愿牵连旁人,遂与李家人的接触也越来越少。
李寻欢欲言又止,在那人戏谑的眼神中,终于说出了来意:“我曾有幸见过先生的剑法,快如闪电,潇洒自如,威力巨大……”
年轻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寻欢,他指导了李寻欢五年时间,知道他于剑法拳法之类的皆无兴趣,只一心钻研他的飞刀,何时竟留心到了他的剑法,而且还如此恭维于他?
在年轻男子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李寻欢渐渐停止了赞美,他也着实不太会拍人马屁,让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表妹她一心习剑,先生剑法高超,若是可以,望先生能指导一下表妹。”李寻欢言辞恳切的说完,还俯身作揖。
现在一切豁然开朗了,原来是为了他那指腹为婚的表妹。
“这恐怕不行。”年轻男子摇头道。
李寻欢稚嫩的脸上有些愕然,他与先生五年时间相处了五年时间,知他是个宽厚的性子,没想过他会断然拒绝。
年轻男子骤然叹息道:“明日我就要离开了。”
李家于他有恩,这点小事他怎会拒绝,可惜如今时机已到,他要去找武林中的第一大恶人复仇,已没有时间再去教人武功。
甚至,为了不连累李家,在他杀死仇人之前,他也绝不会再与李家任何一人接触。所以,就算今日李寻欢不约他来见面,他也会来与李寻欢道别的。他注定是个浪子,即使没有仇人,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先生……”李寻欢神情有些惊慌,他虽预料到先生会离开,事到临头出了心头慌乱,却是无计可施。
年轻男子伸了伸懒腰,笑容依旧懒懒地道:“寻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必觉得伤心,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李寻欢小脸又变得黯淡道:“可是先生还会回来李园看我吗?”
年轻男子教导了他五年,可李寻欢却从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五年来他们都并非以师徒相称,年轻男子从来只让李寻欢叫他‘先生’。
所以李寻欢才觉得慌乱,只因他预感年轻男子这一离开,恐怕很久都不会再回李园了。
年轻男子静静地注视着李寻欢,只觉得这孩子当真敏锐,叹了口气道:“寻欢,我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险,日后你若在外面碰见我,你必须当做从不相识。若是我……能成功,定会回李园来看你的。”
李家是书香世家,于自己还有救命之恩,年轻男子实在不愿因为自己的原因将他们卷入江湖争斗之中。
年轻男子的仇人李寻欢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也曾听李父偶然提起过,说是武林中最穷凶极恶的恶人。
李寻欢垂眸道:“先生请放心,在我的飞刀没有大成之前,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认识先生。”
他紧握着拳头,明白现在的自己还是太弱了,若是被先生的仇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恐怕会被仇人拿来威胁先生。李寻欢在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日,他会将飞刀练到极致,让江湖人闻‘刀’色变。
忽然,年轻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本外皮有些泛黄的书,抛到李寻欢怀里,眨了眨眼道:“我虽不能亲自教导你表妹,但这本剑谱就送给你了,拿去讨小姑娘欢心吧。”
李寻欢顿觉哭笑不得,脸上有些郝然,年轻男子总是喜欢逗他,临走前还不忘调笑一番,但被他这一闹,伤感的氛围忽然消散了许多。
年轻男子转身随意摆了摆手,正欲离去。
李寻欢忽然开口道:“先生,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年轻男子怔了一下,随后笑道:“沈浪,流浪的浪。”
只见沈浪双足一点,身形一晃,眨眼间,人影已到了数丈之外。
“沈浪。”李寻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中念着这个名字。
直到沈浪的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李寻欢才转身离开,朝着李园方向缓缓走去。
沈家乃是江湖中绵延百年的世家巨族,李家亦是百年的簪缨世家,虽然一文一武,但两家间却有交集。李寻欢的父亲曾于幼年时随父亲去沈家拜访,也见过九州王沈天君的年轻时的风姿,多么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只可惜衡山一役,武林中人死伤过半,皆遭了快活王柴玉关的毒手,悉数武林秘籍与珍宝也尽被柴玉关骗入囊中。沈天君虽活了下来,却自责自愧,心中悲愤交加,竟是活活撞壁而亡,徒留仅十余岁的沈浪。
当年李父尚且叫沈天君一声‘叔叔’,细细算来,虽沈浪比李父小上十几岁,但两人竟还是同辈。
沈浪自父亲沈天君死后,就散尽家财,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去了。虽然他仅十余岁,武功却是传自百年世家的沈家,一般宵小也奈何不了他。
沈浪散尽家财,身上当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他年纪虽小武功却不低,于是就开始做起了赏金猎人,而被他所抓之人皆是江湖上有名的恶人,几年下来也有了不小的名声。
然而,即使是再凶恶的人也会有家人朋友,他们密谋打算除掉沈浪。那年沈浪十八岁,他虽然武功高强,头脑亦聪明,但到底稚嫩,但还是中了那些人的暗算。
沈浪虽强撑着药性发作,将那群人斩于剑下,但自己也是强弩之末,身受重伤,晕倒在地。恰好,李父路过此地,原本江湖纷争他是不会管的,但他是见过沈浪的,只一面就将他认了出来。
李父心地仁厚之人,沈家与李家又是故交,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就将沈浪带回了李府,又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伤。等沈浪醒过来,知道是李父救了他,心中甚是感激。
沈浪虽然与李父同辈,但年纪却与他大儿差不多,李父哪里忍心见他小小年纪就在江湖流浪,因此好声劝说他留下来。然而,沈浪自小就有主意,连百年沈家都能毫不在意的送出去,又怎么会因此停下他的脚步呢?
李父好歹是个探花郎,在官场上也是混了多年,知道劝不住沈浪就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厚着老脸请求沈浪教李寻欢武功,也不强求他留下来,只是每月必须来保定城两次,这样至少能知道沈浪是否平安无事啊。
沈浪不忍拂了李父的好意,无奈只好答应。那年李寻欢正是八岁年纪,他是家中幼子,在众人宠爱中长大,但却被教养得很好,没有任何娇奢之气。
李寻欢在见到年龄与自家大哥差不多大的先生时,也不曾有任何不满,乖巧懂事得让沈浪都有些侧目。
在沈浪让李寻欢选择学习掌法还是拳法之类的时候,李寻欢一眼就相中了暗器。事实证明,他在暗器一途确实颇有天赋,连沈浪都暗自惊心。
沈浪在江湖中闯荡了多年,却从未有过一知己好友,但遇见小他十岁的李寻欢时,却觉得两人颇为投缘,所以就更加用心的教导李寻欢了。于是,在最开始的两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沈浪都待在保定城中教导李寻欢。江湖上人才代出,沈浪不常接任务,他原本的那点儿名声又降了下去。
如今,快活王身边的四大使者又开始到中原横行,沈浪自觉时机已到,他已经不能再继续停留在保定城中了,李父也早有预感此事,亦不再劝说他。
沈浪,他天生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不会轻易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