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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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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鸦雀无声,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晰入耳。

虞璁抬手抄起那把绣春刀, 交还给了陆炳,缓缓地坐了下来。

俗语说刀怀身中,杀心自起, 现在的他犹如出鞘的刀锋芒毕露,根本不容任何人再质疑二三。

但治理下属, 光靠威慑不够,一旦他们脱离了自己的监控范围, 又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开口非议是迟早的事情。

“鹤奴,把那几本册子都抱过来。”皇上抿了口茶,心里虽然缓了过来, 但神情依旧绷着:“时辰还早, 会议也才刚刚开始,各位大人可坐住了。”

皇上即位没几年, 鹤奴也没读过什么书, 但他们有个天然的作弊器,那就是宫中藏书检索器杨大人,还是声控的。

“杨大人,”虞璁抬手,不紧不慢道:“请你来为大家分析一下, 这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相关情况。”

“诸位大人也劳烦洗耳听听,这劳民伤财,到底是个怎么伤法。”

鹤奴识趣的后退了一大步, 示意杨慎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到皇帝身边来。

杨慎怔了下,竟有种做梦的感觉。

刚才那些审视他的目光,在这一刻也变成了羡慕与敬畏。

皇上竟然抬举这么一个罪臣!如今是真要变天了啊!

他即刻起身,快步从椅子人群中走了过去,站到了那堆书的旁边。

伴随着一声轻咳,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急不躁。

“臣,杨用修,献丑了。”

书本本身厚重繁多,但杨慎一站在这些书卷之间,就仿佛突然耳清目明,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他随手执了一本,朗朗道:“据天财库记载,永乐三年举国岁入约八百万两有余,岁贡三十余万两有奇。”

“哦?”虞璁瞥了眼神情复杂的人们,开口问道:“那么杨用修,这修建一支如郑大人当年的船队,造假几何?”

杨慎没有很快的回答问题,而是又低头快速翻阅了几本旧录,谨慎道:“永乐年间的舰队,合计两百多艘海船,最大的有六十三艘,一艘两千料的中等船只需三百六十五两,此计价来自于南京龙江造船厂,不会有差。”

原有的典籍早就没办法找了,眼下也只能靠各地县志和零碎的记录,来一点点的还原永乐年间的情况。

要不是弘治年间的那一把大火……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反而思考的越加迅疾和从容,又掐指核算道:“‘宝船’论宽窄用料,都远巨于常规船只,如果单算这六十三艘大船,天财库旧簿记载总支出为十八万九千两。”

“那么除了宝船之外的普通船只呢?”虞璁挑眉道。

“合计三十五万八千两,总计为五十四万七千两,”杨慎抬起头来,补充道:“陛下,这些财务支出,和零碎消耗,臣等和天财库都是往大的方向统计的——也就是说,实际造价只低不高。”

杨一清前面全程沉默不语,此刻突然轻咳一声,开口道:“陛下别忘了,这船队至少要三年才能建成,因此每年支出应当在十八万上下。”

十八万两。

皇帝抬了眸子,轻巧道:“诸位爱卿知道,朕这光禄寺消减清查之前,一年要耗费多少银子么?”

“三十六万两。”

每年三十六万两,养三四千的厨子屠夫,就为了应付内外宫廷里的祭享宫筵,就为了把这些扒在紫禁城里的蛀虫们都个个喂得满肚子流油!

不清查这真正残害民脂民膏的异己,倒来质疑朕不得海运!

“继续说。”虞璁以手扶额,不紧不慢道:“告诉朕,在船队建成之后,每年的修复保养船只的开销又是多少?”

“‘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但宝船均使用了上好的楠木料子,应是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造,”杨慎低眉一算,再度开口道:“回禀陛下,每年维修费用约十一万上下,而这两三万人的随行部队,约莫每年军饷消耗万两有余。”

哪怕就是现在新立船队,国家也定然负担得起。

虞璁听完这些,忽然勾唇笑道:“刚才说劳民伤财的那位,是哪几个大人来着?”

“要不你们替杨大人查查,这一趟海贸回来,国库里又充了多少银子?”

这完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方才还跟正义斗士的几个老臣现在脸上都又羞又臊,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这几朝几代不都是随心而谈,有几个像皇上这样把书都扔桌子上来摆事实讲道理的?

从前他们都比的是谁声势大,谁更豁的出去,可如今皇上来这么一出,意味着以后胡说八道哪怕声音再高都不做数了。

——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胡说八道,也是颇不容易而且相当羞耻的事情。

伍文定一脸的窘迫懊悔,此刻也只得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认错道:“是臣逾矩僭越,目无史迹,望陛下赎罪!”

其他几个大臣见状,也忙不迭的告罪认错,生怕皇上从此不待见自己。

“朕原想着,今天与你们探探这东南三省的海禁该如何管,又该分哪些官僚过去协治,”虞璁悠长的叹了口气,淡淡道:“没想到诸位对此一无所知,也真是浪费时间。”

“今晚都各自回衙门,写完或分析或议论的奏折再走。”他抬起眸子,再度扫视安静如鸡的众臣,扬起笑容道:“至少三千字,朕要明早睡醒时就看的到,听懂了吗?”

回宫的路上,鹤奴见皇上脚步越发轻快,还哼起小曲儿来,完全没有刚才的肃杀之象。

“陛下,你说这帮老骨头,会不会熬坏身体啊?”

“呵,”虞璁挑起眉毛,习惯性捏了捏他的小脸:“想什么呢?我不这么说,他们能长记性?”

这次要是就骂一顿放过他们了,回头绝对又有人跟没装脑子似的撞过来,再凭主观感觉瞎哔哔一通!

“像王杨这样的老臣,恐怕在回衙门的路上就想好了该如何做文章,”虞璁想了想不太对,改口道:“不,恐怕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肚子里一堆话想说了。”

“至于查验案卷,核实数据之类的事情,自然有书童去做。”

三人走到东殿附近,皇上忽然让鹤奴去看一趟时间,这会议开完,也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四个小时左右,也不算太没人性。

几十年里偶尔加这么一次班而已。

寝殿里早已备好刚煮的冰糖雪梨汤,专门给他润润嗓子。

虞璁一回到这暖意升腾的寝宫里,就觉得脸皮发沉,他喝碗梨汤匆匆洗了个澡,然后一脸安详的瘫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陆炳没有马上回寝宫,而是再度嘱咐守夜的侍卫们注意闲杂人等的进出,又前后核查了一遍,才算略放松了一点。

鹤奴被下毒之后,他就格外警戒这乾清宫内外的异常,就连宫里每个婢子太监的家世和往来,都跟剥鱼刺似的格外仔细小心。

他知道,皇上跟孩子似的信任又依赖自己。

所以更要保护好他。

等陆炳洗澡归来的时候,皇上还捧着书在眯眼看着,困倦之意略有些明显。

“累了一天,怎么不早点休息?”陆炳翻身上床,略熟悉的把他圈在怀里,轻声道:“明日既然不用上朝,就多睡一会儿。”

“我在等你啊。”虞璁满足的蹭了蹭带着清冷香味的陆大人,又亲了下他的脸颊,慢悠悠道:“睡前咱们再讲个笑话吧。”

陆大人原本放松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

皇上最近真的是没完没了了啊。

虞璁搂着他又贴的近了些,笑眯眯道:“苏人遇一友云:昨日兄为何如此高兴,在家狠干。”

在·家·狠·干。

陆炳眸子一睁,心想这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先皇要是知道熙儿私下如此,恐怕连胡子都得气歪。

皇上笑的蔫儿坏,语气又亲切的跟说体己话似的:“友云:并不曾。其人曰:我在府上亲听甚久,还要赖么?友曰:骗兄非人,我昨日实实不在家里。”

最近这笑话是一个比一个露骨了啊。

陆大人沉默了半天,才闷闷道:“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虞璁眨巴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鹤奴讲给我玩儿的!”

陆炳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不声不响地在心里给鹤奴又记了一笔。

黄锦听鹤奴说皇上昨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不敢贸然叫他起床。

这一睡便睡到了己时,虞璁醒来一摸发现陆大人又走了,便趴在床上唤鹤奴端碗牛肉蛋花粥来。

鹤奴知道这一碗粥不够,又端来三四笼点心,择一放在瓷盘上之后,再把小木桌端到了床上。

虞璁去年穿越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给床上垫五层褥子。

这硬板床简直是现代老头儿老太太的标配,自己夜里翻个身都觉得硌得慌。

不光如此,他还按照西式早餐的那一套,把吃饭时看的闲书和小桌子全都设计了一通,还吩咐宫里每天都切些水果拼盘和糕点,用下午茶那般的三层塔随时端上来。

可惜不知道怎么做黄油面包,要是平时能吃到吐司芝士之类的就好了。

——好像是用牛油还是什么东西来着?回头跟鹤奴琢磨琢磨去。

原主的身体本身纤瘦得很,可如今虞璁活儿多胃口好,脸颊也渐渐丰满了许多。

他少了从前的凌厉神情,哪怕垂眸坐在一侧,都有了几分温柔的感觉。

陆大人也明显发现了这一点——也不算长胖了,不过抱起来手感较好了不少。

鹤奴看皇上又在看那些男欢女爱的小本子,悄咪咪的开口道:“我今儿听赵公公说,衙门里有臣子到现在都没走,据说都写折子查卷宗写哭了。”

“该的!”虞璁头都不抬道:“平时朕穿个花衣裳都能哔哔好几本子,这时候倒是屁憋不出来了!”

“朕就爱穿花衣裳!”

-2-

最后这奏折全都递了过来,摞了一人高。

听说王守仁回衙门之后就挥墨而就,一个字都没改。

虞璁绕着一摞奏折转了一圈,勾勾手指道:“鹤奴,你来把这些奏章先分个类,我看的都眼睛疼。”

鹤奴认命的应了一声,踮脚够最上头的那一本。

虞璁被他蠢得看不过去,伸手把上面一摞抱了下来,慢慢道:“这些折子我晚上再看,王大人今天下午没有讲学,但是我想去吃他们家的栗子糕了。”

鹤奴怔了下,犹豫道:“又出宫?”

“你说这司礼监做糕点的怎么就比不上他们呢?”虞璁还在回味栗子糕的甜香味:“软糯又喷香,是放了蜂蜜还是牛乳啊……”

他在那一咂吧嘴,鹤奴也略有些馋了,只弱弱道:“他们家的油炸小河虾也特好吃。”

“小河虾?”虞璁愣道:“我怎么没吃过。”

“这个……他们家的婢女见我长得好看,悄悄去后厨端来的。”鹤奴摸着后脑勺笑道:“我闻着香没忍住,两三口就全捞嘴里了。”

“你这吃独食的!”

陆炳还有忙不开的公务,他们便只二人去了尚书府。

孙管家一看是那两位贵客,忙不迭上前迎道:“王大人正在后花园里垂钓——”

“不用过去再讲一声,”虞璁挥袖道:“带朕——咱们过去就成。”

“好嘞。”孙管家那头早就被叮嘱过,这时也毫无顾虑,直接领了他们过去。

终于到了二月,池塘边还有一株早开的桃花。

王大人穿着依旧朴素的长袍坐在乱石旁,正一边打盹一边钓着鱼。

初春的阳光暖烘烘的,让人心情都好了许多。

虞璁示意孙管家找两把椅子来,一左一右的坐了下来。

世人敬他为圣人,可等自己贴近了,才发现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为活的比谁都通透,王守仁平日里才更像个无拘无束,又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哟?”王老头儿微睁开眼,见着皇上时笑了起来:“你也钓鱼试试?”

白雪却嫌□□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前些日子下了场小雪,虽然如今都消融干净,倒是让桃花儿的香味都流溢开来。

不远处的柳枝开始抽条冒绿芽,四处都透着春意浅浅的味道。

黄管家瞥见虞璁跃跃欲试的样子,忙不迭捧了渔具过来,还把鱼篓都在水边弄好。

婢女们端来茶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虞璁拿起串好鱼饵的鱼钩,在他的指点下甩杆又坐下,神情略有些忐忑。

“皇上在想什么?”

“怕它上钩,又怕它不上钩。”虞璁坐在王阳明身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说心里话:“我从前没钓过鱼,这要真是蹦上来了,还怕它甩我一脸的水。”

其实改革许多,也是这样的念头。

他想出种种举措,就如同往这鱼钩子上串饵似的,可并不知道会钓上来什么。

也正因如此,内心才会总是忐忑。

王守仁微笑着看了眼这个年轻人,又望向远处静止的浮标,慢慢道:“《圆觉经》中,曾有这样的一句话,是普贤菩萨教与文殊菩萨的。”

“知幻即离,不假方便。”

“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

鹤奴在旁边拿起那小桌下藏的一小碟炸河虾,悄咪咪的又开始吃东西。

虞璁注意力都在那微微摇晃的鱼竿上,只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倘若知道一切生灭妄想都是幻境,那便马上觉知,不要再靠念经咒来妄想烦恼。”王阳明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个字都仿佛放进了他的心里:“离开幻影便顿悟清醒,也不用再徒劳弥补。”

什么是幻影,什么又是妄念?

虞璁怔了下,陷入漫无目的的思索之中。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阳明望着涟漪迭起的池塘,温和道:“陛下迟早会顿悟的。”

正在思索之际,鱼竿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虞璁惊呼了一声,忙站起来拽竿。

“上钩了王大人!”

王老头也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帮他稳住杆子。

“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虞璁又怕鱼儿跑又怕杆子被拽断,束手束脚的往上提:“怎么收线?我不会啊!”

“我也不会啊,我从来没钓起来鱼过——”王守仁边帮忙拽线边哭笑不得道:“你慢点!鱼要脱钩了!”

随着他一个用力,一道水花滑了老长的弧线,一只肥硕的鲫鱼在空中拼命打着摆子,还在努力挣脱长钩。

“鱼鱼鱼鱼!”虞璁高呼:“鹤奴!鹤奴你赶紧拿篓子接着啊!”

沉迷吃虾的鹤奴终于反应了过来,忙不迭擦了下一手的油,慌慌张张把鱼篓从水边拿起来,小心翼翼的把鱼装了进去。

三个人慌乱之间,全都被甩了一脸的水,身上都溅了一股子鱼腥味。

“你看,”王守仁抹着脸上的水,给自己找着台阶讪笑道:“这不就成了嘛。”

“所以,你带着皇上,钓鱼直到天黑了才回宫?”

陆大人看着乾清宫御案旁边满满当当的鱼篓,沉声道:“越发没规矩了。”

鹤奴直接躲到虞璁身后,辩解道:“王大人说皇上一来鱼就全蹦出来了,死活要继续钓,不关我的事!”

“咱们炖鱼汤吧,奶白奶白的鲜鱼汤!”虞璁一脸的骄傲:“我是不是特别棒!钓起来这么多!还分了一大半给王大人呢!”

“你先去洗洗吧……”陆炳心里叹了口气,拿过帕子帮他擦干净脸侧的水渍,又低头嗅了嗅他身上泥土和鱼腥的味道,无奈笑道:“等你洗完了,就有鱼汤喝了。”

“鹤奴你记得把多的鱼分给六部的尚书,就说是皇上亲手钓的御鱼!”虞璁临走之前还在?n瑟着,又补了一句道:“还有剩的就给后宫送过去!”

鹤奴应了一声,颇为嫌弃的闻了闻自己爪子上可疑的味道:“啧啧啧。”

皇上连玩带吃,折腾到天黑了才开始看折子。

这看古代的文章,就需要拿根炭笔划重点,一目十行的忽略掉那些文绉绉的掉书袋和华丽辞藻,用缩句的法子来找这帮人都说了啥。

虞璁一边啃着梅干菜烧饼一边加班,时不时还抿一口牛乳茶。

最近这小日子过得是越发滋润了啊。

杨慎之流自然早就明白这海禁之事利大于弊,在简要论述之后就开始帮忙设计制度的改革和完善。

而兵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在被自己好好教训了一通之后,连夜翻了无数的卷宗,从军事的角度总结了近百年的情况。

这开放海禁的时候,东南一带的流寇祸乱还真就比如今的情况要好。

而且好很多。

通过《日本考略》、《宁波县志》等书的记载,在最早的洪武时期,也就是朱元璋老祖宗执政的那段时间里,海盗侵犯沿线有大概二十一次,倭寇进犯的记录为三十六次,加起来就是五十七此。

而到了永乐年间,随着海军力量的全面崛起,海盗的记录为十三次,倭寇二十六次,合计三十九次。

在永乐大帝驾崩之后,到了宣德年间,海盗和倭寇各进犯三次,合计六次。

在这个时间段里,随着船队的维护和对沿海管理的加强,流寇海盗的猖獗都被碾压式扫平,再无人敢犯我中华海域。

可到了前朝和如今,这海患如野火般再起,又成了极为头疼的一桩破事。

虞璁看了数据半天,觉得哪儿不太对。

他当时看明史的时候,只对朱元璋朱棣、嘉靖万历那两段感兴趣,毕竟是猛人神人层出不穷的光辉岁月,哪怕拍成电视剧都好看的很。

可对嘉靖以前的两朝,他只是略读了几段通史,没怎么关心过具体的事情。

可是前朝明显发生了什么,让大明朝的海军力量明显江河日下。

这事儿也不能老麻烦自家阿彷,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鹤奴把徐大人给找来。

封建社会就是好啊,加班费都不用给。

似乎从他跟徐阶认识开始,两个人交流公务都不管早晚,半夜有事都敢来敲门。

比起杨慎,徐阶更深谙为官之道,在官场里短短几年就看得清大事态。

比起杨一清,徐阶又多了几分忠奸难辨的圆滑和制衡,也正因如此,虞璁才某些中恶难辨的问题上,才更放心找他。

——毕竟开放海禁这件事,在目前的舆论看来,简直比拆了孔庙当窑子还离经叛道。

在等待徐大人的这段时间里,皇上把兵部的折子看完,又意外的发现了第三摞。

第一摞被鹤奴分为歌功颂德,鼓吹皇上如何英明神武的。

第二摞被判为有理有据的分析,干货满满又颇有创新的。

这第三摞……居然是几个老臣的辞职信。

虞璁哭笑不得的翻了翻折子,内容还差不多都是那个论调。

要么说身体越来越差,要么说自知愚钝难迎圣意,全是要告老还乡的。

很明显啊,有几个老家伙发脾气发不过他,讲道理又讲不出道理,索性掀桌子不干了。

不干了正好,眼瞅着新科举改革,未来要涌入的新鲜血液会越来越多,巴不得再多走几个。

皇上抿了口奶茶,笑眯眯的批了个准。

徐阶居然没回府,还呆在衙门里看书呢。

一听虞大人过来找他,他披了袍子就跟着上了玉辇。

“徐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呢?”鹤奴跟他处的熟了,忍不住关心道:“当心着凉啊。”

“我是感觉,皇上最近肯定会找我,这几日都留宿在衙门里。”徐阶想了想道:“毕竟这开海禁之事,确实同前朝的论断截然相反,那些老臣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哪怕好话说尽,把事实和证据全部都摆在眼前,某些守旧派的也会临时性耳聋眼瞎,油盐不进。

他甚至隐隐担心,陆大人会不会又跟几年前一样,再把那些棍棒全拎出来。

虞璁这头一盏茶还没抿完,徐阶就到了乾清殿里。

皇上如此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他就在衙门里呆着,不然不可能来宫里如此之快。

“朕问你,”他开口道:“弘治年间有关海运的资料,怎么会如此之少?”

弘治皇帝是朱厚照的爹,也是明朝里难得的明君。

作为大航海时代和海禁时代的中间点,这一段历史里有关航海的资料,几乎是一片空白。

就连杨慎为自己收集的一摞书籍里,也全然没有这一段的任何记载。

徐阶愣了下,他原以为皇上对这段历史一清二楚,才会在会议上怒斥群臣,以正视听。

可能是皇上原本世子出身,远居湖北,所以不太清楚这一段?

“回禀皇上,”他行了个礼道:“若单论航海之说,宫里原有郑和出海的完整档案,无论是舰队制备,还是往来财获,都全面齐整。”

“怎么不早说?杨大人没告诉朕这个!”虞璁猛地坐了起来,急切的提高声音道:“去给朕取来!现在就去!”

“陛下,”徐阶深深行礼道:“这些档案在成化年间,已经全部被焚毁了。”

-3-

焚毁了?!

虞璁整个人像被迎面泼了盆凉水,心都凉了。

这又不是什么宫闱丑闻,祖宗啊你们烧了这些书干什么!

“陛下,海贸之事确实对国家、对东南,都福泽深厚。”徐阶心知皇上是真不清楚这一截,只缓缓起身道:“但是对于朝中老臣而言,这都是诛心之论啊。”

徐阶讲的不紧不慢,虞璁瘫在龙椅上听了一会,算是明白了自己漏掉了什么。

自己这辈子的爹兴献王曾经说过,

这楚地之中,有三大才杰——刘大夏,李东阳,杨一清。

刘大夏作为三朝老臣,虽然没机会活到嘉靖朝,但在过去两朝里都拼命发光发热,热到最后把有关郑和所有的资料都通通给烧了。

他算是旧时代里,当之无愧的忠义之臣。

当年他当右都副御史的时候,就主力大治黄河,修筑堤坝,严查贪污之乱,肃清朝廷上下,陪老皇帝朱佑樘开创了弘治中兴,重新给大明朝一长段喘息和痊愈的时间。

也正是他,在弘治年间成为反对海禁的领头羊,不光带动一堆大臣上奏停运,关掉了许多的港口和船厂,还一把火烧掉了在现在而言堪称宝物的旧档案!

“刘大人当时称,‘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徐阶话说了一半,见皇上脸都黑了,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此特一敝政,大臣所当切谏者也。旧案虽存,亦当毁之以拔其根。’”

虞璁沉默了半天,这时候连杀人心情都有。

这刘大夏脑子里全是出海的消耗和死伤,怎么就不看看沿海一带被灭了多少海盗,抢了人家小日本的多少船只,赚回来了多少钱!

这群死脑筋!

由于弘治年代与现在离得太近,现在宫廷里的许多老臣,都还在坚定不移的跟着旧观念走。

这不是他们蠢,是这中国过去的几千年里,墨守成规的问题从来没有被改变过。

也正应如此,过去每一个时代的改革,都如分娩般痛苦又挣扎,这些老头儿们会把命都赔上,就是为了把那胎儿塞回肚子里去。

要不是他今晚和徐阶如此深入的交流一番,他会完全忽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再往后的改革和创新中继续被烦的口干舌燥,还未必能动摇这大半朝代的古旧思想。

“徐阶,你现在就去东殿,给朕写篇忠奸赋出来。”虞璁看了眼一旁守候着的鹤奴,揉了揉眉头道:“虞大人,这一夜都得劳你为我研墨誊写了。”

有些东西如果不连根拔起,会如脓疽般伤及骨血,毁掉整个王朝。

“忠奸赋?”徐阶愣了下,多问了一句道:“陛下想重新定义刘大夏这个人么?”

“不错。明日上朝的时候,由你来跟百官念这一篇折子,”虞璁知道他向来懂自己,点头道:“朕会令六部上下都誊抄学习,下午交心得体会上来——当天晚上,我们再去乾钧堂开会。”

徐阶微微点头,又行了个礼,退到东侧去写论稿了。

这搞政治,就得折腾意识形态。

虞璁心里清楚,按照现有的经济结构,自己要是弄出个议会制度、人代会制度,那完全是给国家乱上加乱。

现在的经济体系和民智,只能由君主□□来统领,这也正方便自己强行扭转方向盘,逼着这些乘客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多亏这个朝代兵权在手,还有锦衣卫时刻出动,不然事情真不好办。

皇上头一次加班,就直接加到了天亮。

他写了改改了写,废了不知道多少张纸。

鹤奴一改从前不正经的嬉笑神情,也沉默着帮忙誊写抄录,一点点的陪他把一个小册子给做了出来。

这将是傍晚开会的讲稿,也将是未来照耀这些古人的一盏明灯。

陆炳没有睡,只如守宅的忠犬一般,安静的候在角落里,陪他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朝廷里通知又要临时上朝,哪怕消息来得再晚,无数的官员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披星戴月的往金水桥那赶。

这皇上一下旨,有谁敢称病退朝,哪怕跑都得赶紧跑去奉天门那吹寒风去。

虞璁一夜没有睡,这个时候都有些恍惚。

徐阶的《忠奸赋》一共改了四遍,不断地突出要强调的重心,还简化了文藻,让论述变得更加锋芒毕露。

他在写青词上的出色才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每一个字都挑不出毛病来。

皇上确认一切无误之后,从出乾清殿的那一刻起,就在玉辇上睡的昏昏沉沉,完全醒不过来。

剩下的,都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好了。

在上了金台之后,他短暂地醒了一刻,嘱咐完黄公公一些细节之后,吩咐鹤奴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徐阶。

年轻的徐大人接过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后,懵了半天:“皇上是要臣把这个戴在头上么?”

虞璁噗嗤一笑,瞌睡都醒了:“这个是扩音器,你等会把开口朝向外面,大声对着中间说话就好——整个广场的人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这是自己之前靠仅有的理科知识储备,摸索着做出来的,还差点把黄锦吓得从窗户旁边蹦出去。

——两张硬纸剪好贴合成纸杯的样子,再粘个纸筒,在上面缠上一圈圈的铜线。

他想法子让宫人找来一大块的磁铁,又打磨成巨大的甜甜圈状,套在纸筒上面。

左右是纸杯状的扩音筒,中间是套着磁铁圈的纸筒,效果还相当不错。

待一整套的礼仪走完,鸿胪寺的小吏头一次没有唱班。

在众人的疑惑中,徐阶走到了高处,举起了那个奇怪的扩音器,试探着高声道:“臣——徐阶——”

巨大的声音瞬间扫荡过去,整个广场的人都被吓得猛抬起头来,少数人差点拔腿就跑。

“臣徐阶,奉陛下之命,诵读《忠奸赋》一章,供诸位求索反思。”

由于扩音器的效果相当不错,整个广场的人终于都能基本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由于篇幅略长,听着听着也渐渐习惯了这奇怪的声音加强效果。

整篇《忠奸赋》深入浅出的探索了刘大夏这个前朝老臣的一生,并且按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中肯又深刻的表扬和批评。

很多老古板的思想都僵硬而黑白分明,但一个好人可以做坏事,一个坏人也可以做好事。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灰色的。

等一整篇诵读完,虞璁的瞌睡也醒了大半——没办法,位子离徐阶太近了一点,睡都睡不着了。

他起身接过那个话筒,又开口说了几句,只是自己声音没那么大,只好扯长声音吼出去,听得官员们都一愣一愣的。

——毕竟在场的那么多人里,没跟皇上见过面的,其实多了去了。

六部又陷入了紧张又混乱的思想状态里。

徐阶的这篇折子,其实是在扇很多老臣的脸,问题是皇上存心推崇这样的说法,还让他们下朝了去写思想报告。

皇上还特意表示了,谁不写就等着挨板子吧,陆大人那边都准备好了。

——就颇有种班主任虎视眈眈的盯着一帮小崽子们写作业的感觉。

皇上趁着这些官员思考人生反省自己的时候,从中午到下午饭都没吃,窝被褥里睡了个囫囵觉。

晚餐特意准备了清粥小菜排骨汤,好照顾他的肠胃。

今晚又是一场硬仗啊。

鹤奴和陆炳自觉地跟在身侧,不约而同的心想皇上今晚搞不好又要拍桌子发脾气了。

六部和各处的高层们明显吸取了教训,下午不光忙着写心得体会,还又临时抱佛脚的找杨大人问资料出处,疯狂的记数据记历史,生怕晚上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

虞璁一走进会议室里,就看见每个人面前都搁着一摞纸稿和笔记,明显比上一次有准备的许多。

他们的神情都透着几分隐隐的紧张和期待,当然今天缺席了几位告老还乡的老臣,这一点都不影响。

虞璁站定,忽然勾唇一笑。

“今天,朕不讲海运。”

“海运也好,科举改革也好,那都是表面的东西。”

“如果最根本的精髓你们听不懂,那这大明朝也不用谈什么福祉绵长。”

他缓缓的坐了下来,语气从容而坚定。

“今天,朕要好好的跟你们讲一讲,”

“什么,叫科学发展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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