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到站, 郁语神色平静地下车,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出了大问题。
自己身上任何莫名的意外都可能与莱特黛尔的意志有关,莱特黛尔的意志可以直接左右她的行为, 当然也能影响她的情绪。
如果是从前, 得知自己的情绪被莱特黛尔影响她一定会感到惶恐, 即便简易经常安慰她, 但对他们对莱特黛尔和代斯夫的了解还是太少,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
但现在,她连恐惧都不会了,就像不会感到开心那样, 她同样失去了恐惧这种情绪。
过去的几个月,她一直和队友们在境外执行任务, 常常是没有信号的荒凉之地, 加上工作很忙, 几乎没有对外联系的机会,她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情绪上的变化。
靳依诺曾无意中提过,感觉她变了很多, 不像之前一样活泼爱开玩笑,她只觉得是因为自己成长了, 不再像之前那样是个小孩子,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后再想起, 可能自己的情绪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消失的,至于情绪开始消失的节点, 应该是她二次觉醒, 也就是重新和莱特黛尔建立联系开始。
她记得简易说过,重新建立联系后莱特黛尔对她的影响会加深,体现在她的觉醒能力增强, 或许会二次觉醒获得新的能力,就像他那样。
事实证明简易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确实二次觉醒获得杀死异化生物意志的能力,但现在看来与莱特黛尔联系加强的结果不止体现在觉醒能力上,莱特黛尔的意志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
快乐、悲伤、满足、不甘、恐惧、焦虑...这所有的情绪她都不再有,当然不会有心理问题,她就像心理测试题的标准答案,一个绝对理性的决策机器。
这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在遭遇恐怖袭击后,她能不受情绪控制,很理智地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但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到战友牺牲,她没有悲伤,最先想到的是无法按时完成任务。
于钧抓到袭击者,她没有愤恨,只觉得于钧冲动下杀死袭击者的行为很不妥,会对后续的调查工作造成很大的麻烦,应该把袭击者带回去细细审问。
察觉到于钧某个瞬间有自暴自弃的想法,她出手救下于钧并安排靳依诺与他一起回国,队友们都以为她是担心于钧的安危才会这样。实际上她也确实担心于钧的安危,但不是因为这段时间相处的感情,不是因为于钧是她出生入死的战友,是因为于钧有用。
于钧空间传送的能力对现在的她有用,又是第一批觉醒的人有很大的潜力,她不能让于钧死,就像不能让一件有用且好用的工具坏掉。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怎么能变成这样呢?
她应该为军人的牺牲悲伤,即便是不认识的军人,过去的她都会为对方的牺牲而流泪,但现在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应该仇恨袭击他们的恐怖分子,恐怖分子杀死了她的战友,不久前他们还同她一起在异国荒凉的土地上唱过歌,和她交换过食物,知道她喜欢喝单兵口粮中的固体饮料还特意多给她留着。
因为一场恐怖袭击,他们中有人永远长眠于异国他乡,甚至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活下来的人中也有人受到无法治愈的创伤,一生都离不开轮椅,再也无法站起来。
即便是这样,她都不能为战友的牺牲留一滴泪,不能去仇恨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她做不到,她已经失去悲伤和仇恨的能力。
加入特别行动队后于钧一直对她很照顾,可以说她是于钧最照顾的一个人。宋思和周卫明的实战和理论经验都比较丰富,靳依诺的觉醒能力让她的生存能力很强,只有她是一个偏科的高攻脆皮,作战时于钧几乎时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就是一个这样照顾保护她的人,她竟然把于钧当作工具,于钧可能会出事时她最担心的不是于钧的安危,而是自己以后没有这么趁手的工具。
她还有人性吗?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她面前遇到危险,自己有救人的能力,她还会因为同情和怜悯去救人吗?
应该不会吧,她已经没有同情和怜悯的能力了,只是一个“无用”的普通人,这样的普通人多得是,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死就死了,死一两个有什么要紧。
郁语已经下车好一会儿了,和她同时下车的人已经陆续出站,而她却一直怔怔地怵在那儿。
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父母已经提前回来,说好她到站后来接她,就像一年前她坐飞机回来,爸爸赶来机场接她一样。
但她不敢回家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面对从小疼爱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其他陪伴她长大的亲人。
在所有关系比较近的亲人中,只有她和父母是觉醒者,其他人都是普通人,是“无用”的,“可替代”的普通人,是她眼中随时可以抛弃的对象。
就连父母也是因为觉醒者的身份才会被重视,但他们两个的能力没有不可替代性,如果某一天为了大局需要牺牲一部分觉醒者,父母也在她的可牺牲名单上。
这样的想法很恐怖,但是切实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更恐怖的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她根本不会为亲人和父母的牺牲难过。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呢?她不知道,过去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因为在过去的她心中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直到刚才猛然想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手机的震动停止了,因为长时间没有接通电话自行挂断,但很快就再次震动起来,看着屏幕上“爸爸”两个字她一番挣扎后按下绿色的接听键。
“小语,你在哪儿啊,我们看好多人都出站了,一直没看到你。”听筒里传来郁承有些焦急的声音,他和妻子很久没有见女儿了,心中十分想念。
他们知道女儿这小半年里吃了不少苦,肯定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托朋友走了好几层关系,才高价买来半扇排骨,除夕可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炖排骨。
前几天白玉容从种子研究所的同事口中听到小道消息,实验基地培育出一小部分带皮五花肉,只限量在几个供应点上市,每人限购一小块。
女儿除了爱吃炖排骨,还喜欢吃红烧肉,做红烧肉必须用带皮的五花肉,存储的猪肉耗尽后已经没有五花肉了,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听说有带皮五花肉上市。
她打探出具体供应点后,凌晨3点就拉着丈夫去排队,终于买到两小块,勉强能做一盘红烧肉给女儿吃。
“我...我...我今年不回去了,因为...有急事...”面对熟悉的父母,郁语一时间结巴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最疼爱她的人,只好找一个蹩脚的借口。
“你不是说你已经到站了吗?什么是这么着急啊?”白玉容也听到女儿的话,一时情急抢过手机说道。
“对,但是我刚接到局里的电话,是...是简易研究所的任务,需要我去配合他完成一项实验,”从小她就不会说谎,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圆回来,只好把简易扯进来。
父母不知道简易具体在做什么,但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实验,她过去也曾配合简易完成过实验,这样的谎言听起来也有几分可信。
“那也不用今天就走吧,回家一起吃顿饭再走不行吗?爸爸妈妈给你买了排骨,排骨哦,很难买到了。”
“局里的紧急任务,今天就必须走,我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排骨你们留着吃把,再放就不好了,”她现在已经不喜欢排骨了。
“那...让爸爸妈妈见见你吧,小语,我们都四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接我的人过来了,我先走了,等事情结束之后再见吧,先挂了。”
“嘟,”郁承和白玉容看着通话界面退出,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郁语不想再和父母多说什么,她已经告知自己不回去的决定,和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没什么其他好说的,再说也是浪费时间。
她一个人拖着行李从另一个出站口离开,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好在街上游逛。
她也没有联系简易,配合简易工作只是拒绝回家的借口,昨天给简易发的消息他还没有回复,说明简易一直在工作都没时间看一眼手机,现在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更好。
她向着远离城市的方向前进,和其他所有人的方向都相反,所有人都想阖家团圆,恐怕只有她一个人想去没人的地方。
天色渐暗,昏暗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地面上已经留下一层薄薄的积雪,她身后是一串脚印,渐渐也被积雪覆盖再也看不出痕迹,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人经过。
难过吗?她问自己。
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