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没有注意到身穿铠甲的陈岁岁,而陈岁岁却已看到了站在城墙头上的元夕。
直到这一刻,他才记起来,他的好兄弟是巴州人氏。
倒不是说他陈岁岁忘恩负义,而是陈岁岁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情形与元夕再见面。
在他看来,巴州也好,荆州也罢,打仗之事,不过是当权者之间的攻城掠地,与他们这样的百姓并无多大关系。
元夕,云德武馆的教习,就算是他们荆州的士卒打到了平南城,云德武馆还是那个云德武馆,元夕还是做他的教习,赚着农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的银两。
曾经的他,与元夕仰望夜空的时候,曾问过元夕,将来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元夕看着夜空上的繁星,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向他,轻声问道,那你呢?
陈岁岁咧嘴一笑,告诉元夕,他也从未想过具体要做什么,不过,什么行当赚钱,他就想去做什么。
谈将来,那是梦想。
人却一直活在当下。
而当下,是活着。
涉世未深的陈岁岁其实并不知道什么行当赚钱,在他的眼中,元夕似乎对赚钱一事并不太上心。
这世上大概只有两种人对赚钱不太上心,第一种人,是不缺钱的人,第二种人,是赚钱很容易的人。
陈岁岁知道,元夕非富非贵,并非是第一种人。
元夕的本事那么大,赚钱的确容易得很。
而他陈岁岁,在遇到元夕一行人之前,或许只会去靠打短工卖力气赚钱。
陈岁岁不觉得在田间劳作便是低人一等,只不过这样赚来的银钱,当真是少得可怜。
他倒是想过要去军中碰碰运气,因为他听旁人说过,军中的饷银还是很不错的,若是身强力壮,手脚敏捷的,将来很有可能会混个一官半职出来,那可就发迹了。
只是这次从戎,与他曾经设想的全然不同。
归根结底,还是陶先生的缘故。
陈岁岁自己也是明白,若无陶先生,他这辈子也走不出龙江镇去。
原本他回到春水城找到陶先生之后,是不打算再返回军中的,谁料盛副帅亲自派人前去客栈找到了他,同时还带来了晋升他为副将的任命。
得知这个消息后,安小刀竟然比他这个当事人还开心。
眼睛笑道像一弯钩月,他的心里是温暖的月光。
陶先生端起安小刀倒满酒水的酒杯,轻声告诉他,去吧!
这次,陈岁岁不是为了银子。
他明白名当户对的道理。
安家,是他触不到的天。
陶先生还告诉他,人还是要有梦想的,只有心怀梦想,每一步的当下,才会走得稳,走得更有盼头。
陈岁岁知道自己的盼头是什么。
“师兄,你快看,城墙头上站着的那个人,是不是当初和你在一起给车队当护卫的那个人?”
安小刀的声音打断了陈岁岁的胡思乱想。
似乎看出了陈岁岁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安小刀细细一想便明白个中缘由。只是陈岁岁并未告诉过安小刀自己与元夕的关系,只提及自己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张府的护卫,为的是赚些银两,补贴家用。
陈岁岁自然是没有告诉安小刀这个机缘巧合是什么,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难于启齿。
不过对于自己在陶家堡的那个家,陈岁岁却常常对安小刀提起。
他并不嫌自己的家贫,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就会低人一等。
如此,他才会喜欢上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师兄,要不一会儿你就不要参战了,保护好姑父就好了!”
陈岁岁没有开口,而是转头看向马车。
既然穿了这身盔甲,他就要遵从马车里那个人的号令。
盛录浩端坐在马车之中,身为武将的他,一眼便看出了站在城墙头上那个极其年轻的武将甚是不俗,所谓鹤立鸡群,不外如是。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嘴角轻扬,盛录浩微微一笑,如此一来,这仗打得才会有些意思。
若是魏天罡再年轻个十多年,他盛录浩或许
会亲自会一会这个从大旗营带出一杆长枪的男人。
安小刀与陈岁岁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听闻陈岁岁好似认识那个令他感兴趣的年轻人,便开口说道:“陈岁岁,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陈岁岁看了安小刀一眼,应了一声,上了马车。
安小刀见状,也回到马车之中,见陈岁岁半跪于盛录浩身前,一噘嘴道:“姑父~”
盛录浩摆了摆手笑道:“陈岁岁,你坐吧,再跪上一会儿,小刀儿可就要记恨我了。”
安小刀冲着盛录浩扮了个鬼脸,拉着陈岁岁起身,然后紧挨着他做好,冲着盛录浩一笑,“姑父,你是不是想问问师兄,对面那个小将是谁啊?”
盛录浩含笑着点点头,看着相貌很想其母的安小刀,又将目光落在了陈岁岁的身上。
安小刀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而从陈岁岁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一直都很自信,无论是上山拜师学艺,还是随魏樊顾下山投身行伍,他一直坚信,自己能做到最好。
可他还是败给了安修,错过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安家,是荆州望族,历代江陵王最为宠信的家族,与王室多有姻亲。
安小刀的祖母,便是上代江陵王的亲妹妹。
而他盛录浩,即便是有魏樊顾提携,当年也不过是魏樊顾身前副将,远远比不上底蕴深厚的安家。
他恨门第之见。
他也很欣赏陈岁岁,因为陈岁岁看向安小刀的目光中,除了喜欢之外,没有任何的怯懦之意。
喜欢一个人,往往会让人变得不自信,况且他陈岁岁,比之安小刀,隔若云泥。
他喜欢陈岁岁的自信,因为陈岁岁有自信的资本,而非盲目的自信。
被盛录浩看得有些不自在,陈岁岁微微低头,轻声问道:“敢问盛帅有何事问我?”
安小刀轻戳了一下陈岁岁的腰间,“师兄,你是笨嘛~方才我不是说了,姑父是要问那个元夕是什么来头。”
安小刀不太喜欢元夕,因为当初元夕看她的眼神,太吓人了。
一个男人,长得再好看,可若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别想让女孩子喜欢。
一个因为一条狗而对自己凶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盛录浩点点头,对陈岁岁说道:“说说看吧,知道些什么,就说什么即可。”
陈岁岁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回盛帅的话,我与元大哥只是萍水相逢,算不上特别熟悉。”
盛录浩轻笑了一下,“那本帅派你前去叫阵,你可愿意?”
“啊?”
陈岁岁惊得抬起头来,“盛帅,我……”
盛录浩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淡淡说道:“有的人,相交一时,便可结交一世,有些人,相识一世,却恨不得这辈子都未曾见过,你口中的这位元大哥,是哪一种人呢?”
陈岁岁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说道:“什么都瞒不过盛帅的目光,岁岁虽是与元大哥相处不过数十日,可早已在心中认定,他是我陈岁岁的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
盛录浩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轻笑了一下,问道:“一辈子可是很长的,怎敢轻言?”
陈岁岁目光坚定地答道:“别的事不敢说,这件事,我可以确定,因为我相信元大哥。”
同时,他在心中还说了一句,还因为他也相信我。
“人可是会变的,少年说一辈子,不过是言之尚早罢了!”
盛录浩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伸手一扬,将杯中之余茶从车窗倒掉,“这茶泡过几次,味道就很淡了,一时之意而已。”
“盛帅言之有理,可岁岁以为,元大哥永远是元大哥,至于是否言之尚早,那是后话。”
陈岁岁不卑不亢地说道。
“呵呵~”
盛录浩轻笑了两声,“本帅想知道,这元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岁岁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像我这样的人!”
随后又摇摇头说道:“不是,应该是比我更好,无论是学识,还是武功,亦或是为人处世,哪一方面都让我很是佩服。”
“哈,哈,哈~”
盛录浩大笑几声,“好小子,你这是在自夸么?”
陈岁岁面色一红。
“不过你既然如此推崇于他,想必此子定有过人之处,陈岁岁,这云上城破是必然之事,可眼下你这位好大哥却持枪站在你的对面,你该作何选?”
陈岁岁摇了摇头,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答案。
违抗军令,是为不忠,与兄弟刀兵相见,是为不义。
盛录浩点点头说道:“没有答案的答案,便是你的答案,本帅明白了。自古忠义两难,本帅也不为难于你,可陈岁岁,以后要再遇到类似的情形,本帅希望你能想个明白。”
说到这里,他看了安小刀一眼,随后继续说道:“这次,本帅便不会派你出战了,不过,毕竟是两军交战,定然会有伤亡,若是这个叫元夕的死在乱箭之下,你可莫要埋怨本帅。”
“不会的,元大哥的功夫很厉害的,就算是咱们攻破了他们的城墙,可也未必会要了元大哥性命。”
陈岁岁说完,不由自主地转头,遥望那道站得笔挺的身影。
忽然,他眼见一睁,惊道:“元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元夕一甩手中长枪,人如飞鸿般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直插在地上的长枪枪杆之上,负手而立,运功冲着对面喊道:“是谁暗算了魏帅?敢不敢出来一战?”
盛录浩眼睛一缩,随后赞叹道:“好俊的功夫,就凭这一声问话,可不是嗓门大就能喊得出来的,看来此子的内功也是不俗。”
安小刀撅嘴看向盛录浩问道:“姑父,难道你还想将他收入麾下?”
盛录浩轻笑道:“这有何不可?此子若能为我所用,姑父我犹如如虎添翼。”
“可他是巴州人啊?”
安小刀可不想这个叫元夕的成为自己姑父的麾下。
盛录浩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刀儿,咱们打这场战争,可不是为了去抢夺巴州的东西,你懂我的意思么?而是要我荆州的版图变得更为广阔,把巴州人变成我荆州之人,也就是王上的子民。”
陈岁岁闻言,眼神一亮。
城头上,范立业见元夕突然跳下城头,忙对站在身旁的魏元青说道:“魏叔叔,快,快命弓箭手掩护元夕。”
魏元青眉头微皱,还是低喝了一声,“传令下去,弓箭手做好准备,若是见敌军围攻过来,即刻放箭。”
随后他对城头下的元夕喊道:“元夕,本帅命你赶快回来,你怎可如此擅作主张?”
说完他又对范立业说道:“王上,元夕他怎可如此目无军纪?本帅还未部署作战计划,他便如此逞强,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只好以大局为重,可不会为了他一人而出战的。”
范立业闻言,心中有些不喜,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道:“魏叔叔且放心好了,元夕他功力甚高,就算是有万人围将上来,他也可脱身自如。”
魏元青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吕关雎没有跟了过来,而是在城中与魏青青待在一起,原本她是要来的,却被魏元青所阻。
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城中好儿郎数万人,岂可让女子去城头?
冷修贤看着元夕的背影,轻声赞道:“好功夫,好胆魄!”
魏元青瞥了冷修贤一眼。
眼见对面无人理会自己,元夕身形一转,飘然落地,伸手一抓,将长枪举起,大声喝道:“诸位,此枪乃魏帅所赠,我元夕,愿手持此枪,上阵杀敌,为魏帅报仇雪恨,尔等可愿随我一起?”
“我愿意!”
率先喊出这句话的,竟然是范立业。
范立业纵身一跃,站在城墙头上,高声说道:“本王乃蜀王范立业,魏帅为我巴州而战亡,我身为蜀王,愿亲身出战,为魏帅报仇。”
众将士似乎收到了感染,皆振臂高呼道:“为魏帅报仇~”
魏元青忙拉住范立业,急声说道:“王上,你怎么也跟着胡来了?对方军中有位高手,擅射箭,家父就是遭了此贼的暗算,你快下来,这般站着太过醒目了,实在是危险至极。”
破空声响起,三根羽箭从侧面飞来。
马车内,盛录浩轻笑道:“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元夕神色一动,人已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