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侠客闻言,竟一改先前憨厚痴傻模样,缓缓地站直身子,眸子也不再呆滞无神,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竟是一派儒雅的气质,此刻,他如一名智谋无双的儒将一般站立在客栈当中,面前是目瞪口呆的洛墨。
洛墨简直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的气质仅在一息之间就可以变化得如此之大,甚至已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要知道人的性格最难改变,可这名黑衣大汉却能转变自如,洛墨不禁疑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黑衣侠客面含笑意,慈祥如老妪,端坐于长凳之上,气质如皇,左手搓捻着一串念珠,右手两指捏着一只缺口的酒杯。
捻一颗念珠,便饮一口酒。
念珠捻得很慢,酒自然喝得也很慢。
洛墨见他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面前,似乎并不打算立刻与自己解释,自己便也不焦急,索性便也搬过一条长凳,与黑衣侠客对面而坐,手中同样拿一只酒杯,黑衣侠客捻一颗念珠,饮一口酒,他便跟着饮一口酒。
有时候,两人相斗比的是武艺高低,有时候比的则是耐心,两人缓缓饮酒,酒空了一坛又一坛,可话却没有说上一句。夕阳渐斜,余晖掩映,山头黑耸,撷住金乌的三足,将它牢牢地拴在山顶,可树枝再粗壮,也难挡树叶的飘零,寒来暑往,万物流逝,在无尽的岁月中,只有时间才是永恒。
洛墨抬头向屋外望了一眼,他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去做,可似这般闲坐一下午,眼睁睁看着时间逝去,静静地感受生命的流逝,对于他来说,那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
他有理想,所以他才最怕时间不够,也最怕无故失去时间,一个怀有理想的人与一个享受生活的人注定不能坐在一起畅谈,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必是享受生活的人更胜一筹。
果然,洛墨已坐不住了,他不时地看向屋外,腿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这一切都证明了他的焦急。最主要的是,那一屋子的死尸也在时刻提醒着他,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黑衣侠客似乎也看出了洛墨的焦躁,微笑着出声提醒道:“你若是想走,只管走便是,我不拦你……”
洛墨冷笑一声,道:“我若是真想走,怕是你想拦也拦不住……”
黑衣侠客点点头,没有说话,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双眼微眯,手中念珠捻得更慢,酒自然喝得也更慢。
他愈是这样,洛墨便愈是好奇。
洛墨盯着黑衣侠客,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一炷香时间。
其间,黑衣侠客只是默默饮酒,并不看洛墨。
终于,黑衣侠客将最后一碗酒喝干,说道:“你为何还不走?”
他这样问,洛墨便坐下来,坐在离黑衣侠客很近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侠客,像是一只好奇的猫在打量着它自己的猎物。
黑衣侠客道:“是因为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洛墨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黑衣侠客,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极有耐心。
黑衣侠客无奈地笑了笑,双手举起,道:“好好好,我自己说,我怕一会儿你对我会有什么想法……”
黑衣侠客将酒碗放下,双眸微眯,似在回忆一件颇为遥远的事情,因为在那一瞬间,洛墨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星河。
黑衣侠客沉厚磁性的嗓音便在洛墨耳边悄然响起,好似带着他来到一处完全崭新的世界。
“我来自于西域楚门,自幼便被师父带入深山中修炼,待到修成下山,父亲不知被何人暗算,早已死于非命,当时的楚门人心动荡,便有奸人趁此时机,窃得楚门门主之位,我根基薄弱,一时竟不能斩杀奸人,夺回楚门基业,甚至还被奸人流放在外,再不得踏入西域半步……”
黑衣侠客神色平淡,似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可洛墨看得出,他隐于平静之下的愤怒,那是一股无源业火,他日若燃起,定会烧尽所有冤仇恨债。
洛墨虽同情他,可一想到他滥杀无辜,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悲悯同情便荡然无存,消逝的干干净净。
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说这些话,与我有什么关系?”
黑衣侠客忽然站起身,神情激动地高声喝道:“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若是肯帮我,我定能重夺楚门门主之位!”
洛墨有些疑惑,问道:“可你说的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何要帮你?而且,即便我答应帮你,即便加上我的力量,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根本难撼根基,更何况,我有至死也不能帮你的理由,便更不可能帮你……”
黑衣侠客忽然笑了笑,道:“你说的是他们?”
洛墨听出了黑衣侠客言语之间的玩笑之意,当下勃然大怒,猛然起身,用手狠狠地钳住黑衣侠客的脖子,喝道:“那些人难道在你的眼中便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吗?他们可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在你的眼前逝去,而且是由你亲手夺去,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会感觉到愧疚吗?”
“哈哈哈哈哈……”
洛墨一番话义愤填膺,不成想,黑衣侠客不怒反笑。
“你!”
洛墨忍无可忍,手上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他确实已动了杀心,此刻,确实想要对黑衣大汉杀之而后快。可黑衣侠客一身横练功夫傍身,便是洛墨单手足以捏碎顽石,也难撼动其分毫。
洛墨自然清楚,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大汉如此轻视生命,如此藐视身为人的尊严。
黑衣侠客果然毫发无伤,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他笑着指指满地死尸,道:“若是我能让他们活呢?你会跟我走吗?”
洛墨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心道:便是当世最负盛名的神医,都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他一个粗莽大汉,会有这般手段?
他自是不信,所以,他的手便没有放开,相反,更紧了几分。
黑衣侠客似是早已料到他不会信,也不反驳,只是抬起右手,捏住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已全部站起,他们有说有笑,互相打量着,互相取笑着,还不时抹下脸上的“鲜血”,涂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洛墨早已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人,此刻,又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已死了的人变成活人。死而复生?洛墨不是傻子,自是不信,既然如此,答案便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只为他自己而设的局,请君入瓮,瓮中捉鳖,果然是好手段……
洛墨眼神犀利,注视着所有人,现在,他被围在人群当中,若是想要逃出这间屋子,简直难如登天。现在,他终于懂得古人常说的一句话,叫作“插翅难飞”。
想明白这一点,洛墨反倒神态平静下来,既然身死已成定局,那任何的求生告饶都是在贬低自己最后身为人的尊严。
洛墨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这些年,他在江湖上没有结交朋友,仇人倒是结下了一大堆,想要杀他的人更是排成了队,他见招拆招,能逃则逃,难能可贵的是,即便面对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穷凶极恶之徒,他依然坚持着他“不杀”的信念,对于倒在他剑下的人,他总是放他们一马,所以这些年,来找他麻烦的人越来越少,他也难得清闲自在几年,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乡村,竟然会遇到这么强的仇家,而且还是早有预谋的伏击,能够如此准确地知晓他的行踪,并在此地设下如此天衣无缝的埋伏,洛墨不禁对黑衣侠客背后的势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定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
洛墨轻叹一声,看来自己得罪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可他随即便是愤怒,士可杀不可辱,他们既是早有预谋,待他进来之后,直接将他击杀即可,何必故弄玄虚,上演这一出“好戏”与他看,这摆明了是羞辱,就像猫捉到老鼠之后,总是不直接吃掉,定是要好好地戏耍玩弄一番,而后再一口将其吞掉。
可是,多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洛墨,从未求过别人,更不曾畏死,人要活得有骨气,有尊严,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坦荡,死也要死得让敌人胆寒。
即便是死,也要在敌人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大口血肉,留下一个永远也难以愈合的伤疤,让敌人永远记住自己,这便是洛墨此刻的想法。
黑衣侠客自然也看出洛墨眼中的决绝、无畏,他的眼中亦流露出赞许之色。
就在洛墨准备殊死搏斗之时,黑衣侠客忽然屏退旁人,不大的客栈里,便只留下洛墨与黑衣侠客两个人。
黑衣侠客搬过一张完好的桌子,两条完好的长凳,摆在桌子两侧,微笑着请洛墨坐下。
洛墨心无畏惧,便坐在长凳之上,他的对面,便坐着黑衣侠客。
黑衣侠客微笑着注视洛墨,眼神毫无杀机,反而尽是欣赏之色。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桌子,两壶烫好的烧酒也被摆上了桌。
黑衣侠客为洛墨斟酒,洛墨一饮而尽,黑衣侠客再为洛墨斟酒一杯。
“江湖传闻你有‘不杀’的名号,初时我是不信的,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不是你想不杀就能不杀的,人们会逼着你杀,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到那时你要怎么办?难不成等着别人来杀自己?天下之间没有这样傻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若是一旦与权钱挂上关系,就会变得冷血,杀人便如杀鸡,其实人杀多了,真的就和杀鸡差不多,或者就如碾死一只蚂蚁,根本就不会产生丝毫负罪感,初时我也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我也杀人,而且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已变得这么冷血,我早已忘记了,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杀他们,便等于是在杀我自己……“
说到这里,黑衣侠客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眼眶变得湿润,眸子中闪过一道极不情愿的光,那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厌恶杀人……”这是当时在洛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吃菜,默默地喝酒。
黑衣侠客眼含深意地看了洛墨一眼,便接着讲道:“有一天,当我意识到我杀的是‘人’的时候,那一夜,我呕吐不止,一夜未曾合眼,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能亲手杀人,也是在那时,我终于懂得了在我下山那天,师父对我说的那一番话的深意,师父说:我们这身金刚不坏的功夫,自保有余,杀不了人。其实哪里是功夫杀不了人,只是师父在告诫我,行走江湖,武艺傍身,能够学一门手艺自保即可,功夫不是杀人技,先人创造出种种神奇法门技艺,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探寻武道巅峰,至于后来的杀人技,是别有用心之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视人命为蝼蚁,滥用武艺,致使现在的武林一片乌烟瘴气,后来的人学习武艺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恶念,便免不了杀人,更有甚者,杀人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刀剑本没有罪,是用刀剑杀人的人赋予了它们罪过,这不是刀剑的罪过,是用刀剑之人的罪过……”
洛墨冷笑一声,道:“不杀人,如何夺回你的楚门门主之位?你今日与我所说的这一番话,不过是让我随着你去夺回你的门主之位,待到功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去享你的荣华富贵,万人之上,我不过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这样的例子,历史上数不胜数,你若是以为仅凭三两句话便能引得我为你卖命,那我可能要教你失望了……”
黑衣侠客明显有些焦急,神态间有些哀伤,道:“我并非贪恋高位权禄之人,只是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一定要夺回来的,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我也想要创造一个不杀的世界,创造一个“不杀”的门派,虽然我知道那很难,但是世上的所有事,本就没有简单的,愈是难做的事,才愈要有人做,愈是难做的事,做起来才愈有意义,先辈已为我们开拓出一片沃土,我辈之人,虽没有先辈开疆拓土之德,但是总该为后人留下些什么才是,也不枉虚活几十年,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
黑衣侠客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洛墨。
洛墨举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借着碗挡住黑衣侠客的视线,洛墨早已泪流满面。
一碗酒尽,洛墨将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大笑着喝道:“再来一碗!”
黑衣侠客亦眼含热泪,笑着喝道:“再来一坛!”
“不醉不休!”
那一晚,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小菜,两坛酒,他们谈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洛墨便打点行装,跟在黑衣侠客背后。
从此以后,黑衣侠客的身边,便多了一个与他策马并肩、沉默寡言的人。
自此之后,黑衣侠客每遇事,必先与洛墨商量,洛墨成了黑衣侠客身边的智囊,为他出谋划策,助他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而那个黑衣侠客,便是楚中天的父亲,洛墨,便成了现在楚门那个身着黑底金线蟒袍的老者。
可以说,楚门能有现在的成就,有一半功劳在洛墨身上,而洛墨,也是楚门的副掌门,除楚中天的父亲之外,楚门权势最大的人。
楚中天的父亲曾在临死之前对洛墨说,若是发现楚门后代子孙中有不堪大任者继承楚门门主之位,一定不要姑息,可手刃之,而后取而代之。
洛墨痛哭流涕,发誓绝不窃取楚门门主之位,楚中天的父亲临死之前紧紧地攥住洛墨的双手,教当时已成人的楚中天跪在洛墨面前,尊其“亚父”,嘱其凡是楚门之事,不可擅断,定要问过亚父之意,方可定夺,说罢便撒手人寰。
楚中天谨遵父亲遗命,初时行事,无论事无巨细,凡事定要问过洛墨,洛墨耐心辅导,倾囊相授,楚中天也对洛墨尊崇备至。
洛墨遵守誓言,甘愿做楚门幕后之人,只为楚中天出谋划策,凡事绝不抛头露面,让楚门子弟只知楚门有门主楚中天,不知有副掌门洛墨,楚中天威信与日俱增,渐渐威服众门徒,接续老门主之志,短短数年,便令楚门威压西域,成为西域霸主。
洛墨见楚中天实乃可造之材,便更助其成就霸业,待到楚门业成,洛墨便在楚门后山,选了一处僻静所在,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平日里最爱种花养鸟,陶冶性情,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老了,走不动了,凡事要交予年轻人,自己早晚是要死的,该享受享受了,到时与老门主地下相见,也好嘲笑他一番,毕竟自己还是过了几年清净日子,不像他,为楚门操劳了一辈子,临死还在记挂着楚门……”
每每说到这里,洛墨便会长吁短叹,当初与他的约定,终究还是未能实现,欲要成就霸业,终究还是免不了流血杀人,这是洛墨此生最大的遗憾,不过他并不后悔,也不认为是老门主骗了自己,人活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本心本性,只要当初许下承诺时,是发自本心的就好,不忘初心,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洛墨现在年岁大了,时常发呆,楚中天曾问过他在想些什么,每当这时,他总会笑着说:是在想当年与老门主相遇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老门主在对他许下承诺时,眼中闪烁的真挚不熄的光,就是那道光,打动了自己,让自己下定决心,此生追随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