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空气中氤氲着桂花与晚露的香气,未眠的松鼠,晚睡的鸟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我坐在一株树冠参天的古树下,拿出碗长老送我的碗,又取出一根筷长老送我的筷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那是一曲‘二泉映月’,筷子敲在碗上的声音,就如小溪在青石上流淌过的声音,清脆,干净,我闭着眼,默默地享受着无边夜色带给我的安宁、静谧,那一切都使我痴迷眷恋,我甚至不愿再次睁开我的眼,可我终究是要睁眼,睁眼面对这丑恶的人间,是啊,哪怕这世道再不平,也总要有人踏着崎岖赶路,将沟壑踏成坦途,这样的人,是为先驱,是为英雄……”
少年自嘲一笑,又道:“我算不得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是有仇当场便报,而我却是蜷缩于一隅,默默地舔舐伤口,伺机报复,我更像是一匹离群索居的孤狼,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小人,不敢如英雄般站出来,当面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只敢如小人一般藏于敌人身后,给予致命一击……”
少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英雄又如何?小人又怎样?跟人的名字一样,不过就是个称呼,为想要扬名立万之人准备的无上光荣称谓,给败寇之人钉下的一个再也翻不了身的枷锁,我不想青史留名,更不在乎死后骂名无数,我只想报仇,只想杀死每一个胆敢冒犯小蝶的人,哪怕那之后,人们在我的身后对我指指点点,忌惮厌恶,或是给我戴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人’的帽子,我也毫不在乎,就算被叫做‘小人’,那又能如何?小人快活,君子受罪,比起人前任人欺负人后博得好名声的君子,我更愿当那人前欺负人,人后被人骂的小人,因为,被骂两句,不会少半两肉,可快意杀人,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我虽不经商,却也精明……”
少年癫狂大笑,笑岔了气,咳嗽了起来……
“咳…咳…我到那家的时候,正是深夜,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噤声,进入梦乡,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又哪里点得起油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人勤奋,可说来不过就是家穷业短,掏不出那半盏灯油钱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村庄入夜漆黑一片,不闻人语,但闻犬吠,大户人家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宛若白昼,府上丫鬟婢女往来穿梭,奴仆差役分侍两旁,警戒四周,那日,府上摆宴酬宾,宴请四邻乡绅,有大热闹,我素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却喜欢热闹,若是大开杀戒之时,有观众于一旁旁观,末了喊声加油喝彩的话,也是极好的,不过我走了一天,委实有些饥渴,便翻下墙头,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守门的人问我要请柬,我便给了他们一份请柬,只不过,这份请柬却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他们的,是阎王给他们的请柬,阎王请他们下油锅,拔舌头,喝孟婆汤,阎王要我亲自来请,他们不想去,不想去可不行,就算不给我面子,总归还是要给阎王老爷面子的,我进了大厅,府中来宾惊慌失措,夺路欲逃,我怎么可能让他们走?让我的观众走?他们若是走了,末了,谁给我加油喝彩呢?我把正门拴上,谁要走,我便先送谁‘走’,毕竟观众很多,阎王老爷给我的请柬也很多,忙着去赴阎王老爷的宴,不愿当我的观众的,我也不好阻拦不是?人对死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当亲眼见到别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下一秒钟也许就会是和死去那人同样的下场命运,便没有人敢再动了……”
少年静静地讲述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是在静静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观众安静了,我倒省了不少的事情,我坐在一桌未动筷的筵席之前,美酒好肉,大快朵颐,富人的生活,的确要比穷人强了无数倍,穷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富人脑满肠肥,穿金戴玉,穷人穷得没了脾气,软柿子一个,谁逮着谁捏,富人却富出了一身娇气,说不得碰不得,除了一身的娇气,还有一身的贱气,别人不去说他碰他,他却偏要说穷人,碰穷人,捏着穷人这个软柿子不放,任意蹂躏,你们说,这不是贱气是什么?还是找气?没气找气,便找到了我,我专治贱气找气,找到我了,算他们晦气……”
少年脸上忽然笼罩一层黑暗,如雾气一般,久久不散……
“就在我喝了三坛子酒,吃了四五只烧鸡之后,主角终于登场了,身后跟着一队家丁,有拿刀的,拿剑的,拿棍棒的,拿刀的多,拿棍棒的更多,拿剑的却极少,只有零星几个,可我一眼便看出,拿剑的,都是高手,他们抱着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一双眼,如两只鹰眼,狠厉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我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除非别人先对我无礼,否则,我是决不会先下手,坏了礼数规矩的,远远地,我还看见了那人,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哦,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起来真糟糕,依旧如初见他那时一模一样,他见到了我,愣了很久,毕竟多年未见,便是老朋友相见,也该多认一会儿,我不怪他,便看着他,由着他打量,最后,他貌似终于认出了我,显得很是吃惊,可随即便笑了,竟然笑得比平素的我更大声,我有些生气,直到我对他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后,他才终于止住笑声,转而一脸的轻蔑与嘲讽,我还是不怪他,自古以来,对老天不敬的人数不胜数,可老天有说过什么吗?没有!老天只会用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升月落,星辰流转,来使沧海化为桑田,血肉烂成枯骨,无言,便是最无解的辩白,无言,胜过雄辩……”
“当我拿起那只碗,那把勺子,那双筷子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在抽搐,他在疯狂大笑,似乎是在笑我的乞丐模样,又似乎是在笑我的不自量力,任他去吧,任他去笑吧,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在乎……”
“当那些持刀持剑的家丁一一倒在我的勺下,筷下,碗下,我又看了他一眼,他仍在笑,只是表情很是僵硬地笑,宛如一尊泥塑木偶,我知道,他是在强笑,我一鼓作气,杀了四十七人,来的家丁,只剩下一个,其余的,我一个也没有放过,剩下的那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也是如我年纪一般的少年,持一把玉剑,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背着金剑的少女,一头通体雪白唯独眸子赤红的古怪驴子,他本不是家丁,更非这府中豢养的剑客,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便想着蹭一顿饭吃,可我栓住大门,任何人不许离去,他看腻了我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人,便想和身后少女牵着驴子离去,我自是不肯,于是,我们便打在一处,我们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难分上下,后来,他问我,为何杀人?我说为报仇,他又问我为何人报仇?我说为一个女孩子,他最后问我是否喜欢那个女孩子,我回答他说那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命。然后,他便不再问我,只与那女孩紧紧坐在一处,耐心地看我杀人……”
“当我亲手砍下那恶霸的头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可一想到小蝶,便又像是填上了什么,心里满满的,那种感觉很奇妙,介于满足与失落之间,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际,后来,我杀光了院中的每一个人,杀光了我所有的观众,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为我呐喊欢呼了,我再也享受不到那种战栗恐惧的目光了,我发现,当我杀人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便又出现了,兴奋,畏惧,血与泪的狂欢,哀嚎,痛哭,魂与灵的泯灭,我已铁了心肠,一个也没有留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满目疮痍,人间地狱,我望着,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待到清风拂过,我趴在地上,呕吐不止,那位玉剑少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和那金剑少女是这院中唯一活下来的两人,当然,还有那一头极通人性的雪白驴子,玉剑少年与我喝了一碗酒,坐在无数人头垒成的小坡之上,我们只喝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曾再说,而后少女骑驴,少年牵驴,已渐行渐远,我呆呆地望着月上中天,默默地喝着酒,嘴里喃喃地念着小蝶的名字,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满足而残忍的笑,也许那笑容,连我自己都不愿再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