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尖锐的声音在楚门上空回荡,白衣老者更加犹疑不定,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夜长梦多,还是快走为妙…”便欲施展轻功,急掠而去。
可他的脚只迈出一步,便再也不想迈出第二步,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他已发觉,黑暗中,一双精而有力的眸子,已遥遥地盯住了他,他若是胆敢再向前多走出一步,他的一条腿,便会被人齐根截断,这是他无数次久处生死边缘之时,磨练出的野兽一般的本能。
对此,他毫不怀疑,从不曾怀疑……
冷夜无垠,今夜,似乎格外漫长,漫天星辉,不减反增,太阳,已被黑夜藏于幕后,成为不世出的智者,今天,注定是只属于黑夜的天下。
黑夜见不得阳光,便如黑夜下的人,厌倦光明,内心阴暗生蛆,他们是夜的奴仆,昼的傀儡。
“你走吧…”黑夜中,一声轻叹。
“你是谁?”白衣老者手捂胸口,神情紧张,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不重要,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可以当我存在,也可以当我不存在,我的存在,只是想向你证明,我的存在…”
“这是什么狗屁话?”
这本就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不明所以,甚至还有些可笑,可白衣老者却笑不出,一点儿也笑不出。
“我走了,你不会拦我?”白衣老者试探问道。
“不会。”回答得很痛快。
“既然你说不会,那我便走…”
白衣老者说“走”,便真地就一刻也不停留。
白衣老者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庭院尽头,如鬼魅一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无形无迹。
院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少主…我…我们…也走?”一个个子不高,皮肤偏黑的楚门教众,冲着冷幽玉低声询问道。
冷幽玉微蹙眉头,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她向来如此,想说话的时候便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一句话也不多说。
“不,不,不,那人可以走,你们却不能走…”
又是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竟然一直在这里,竟然真地放白衣老者走。
冷幽玉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你错了,我并非神,也决不是鬼,我只是一个人,楚门人…”
冷幽玉不关心他是什么人,她关心的,只有方才那个白衣老者,还有白衣老者怀中的“楚祖印”。
“你可知方才走的那人是谁?”冷幽玉问道。
“楚门大长老的小师弟,被幽禁在楚门翠坪山上十年…”黑暗中传来答话。
“你可知那人走时,怀中揣着的是什么?”冷幽玉的语气竟然显得很轻松。
“楚祖印,楚门至宝,持印之人,可号令楚门,开启楚门秘藏…”
“既知如此,你还不快去追!”冷幽玉故作一副很是焦急的样子。
“为何要追?”那人反问道。
“你,难道不是楚门人?”冷幽玉睨着眼,问道。
“我是楚门人,可我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假的‘楚祖印’,兴师动众…”
“假的!”此言一出,群情沸腾。
冷幽玉眯起双眼,让人看不出她眼中的光。
“原来如此,难怪你毫不紧张…”
那人答道:“正是…”
冷幽玉一笑,道:“可他潜伏楚门数十年,又这般算计于你楚门,你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他?”
“杀他,机会很多,不急于一时,况且,他还会回来的…”
“他既已逃了,还会回来?”
“当然,因为,他不甘心…”
冷幽玉也不由得一笑,道:“是啊,潜藏于楚门数十年,到头来,却只算计到一个假的‘楚祖印’,这口气,换作任何人,恐怕都难咽下…”
“一个人,若是咽不下一口气,他会怎么做?”
“当然会回来,找到一个出气的人,把这口咽不下的气,打出去…”
“所以…”
“所以,他会回来的,也许会很生气…”
“也许会气得将这楚门翻个底儿朝上…”
“他会那样做的,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
“你听…”
冷幽玉便侧耳细听,脸上逐渐升起笑容。
“他已回来了,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很重,看样子,一定被气得不轻…”
隐匿于黑暗中的人轻叹一声,道:“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撒气的,看样子,我要小心了…”
冷幽玉轻笑一下,道:“你现在跑,也许还来得及…”
那人顿时一副颓唐的语气,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气得发疯,一定已气得昏了头,就算我逃跑,也一定会把我揪出来的…”
“所以,你要在这里等死?”
“是啊,只能等死了,我会被卸成八块的,好惨啊,好可怜啊…”
话音刚落,一个人,已又站在院中。
白衣如雪,怒发冲冠……
白衣老者的确被气得不轻,感觉自己的肚子,已要被气得爆开,就像一个胀破的皮球一般。
白衣老者其实并未走远,他虽忌惮那人的气息,可却还不到未战先怯的地步,他只是躲了起来,躲到一个大家都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却可以看得见,听得到大家。
他本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甚至窃笑出声,毕竟,没什么是比将别人耍得团团转更开心的事了,而他身为这一切的操纵者,自然更感自豪。
可当他上一秒还在窃喜时,下一秒却听到自己千辛万苦弄到手的“楚祖印”原来是个冒牌货,五十年,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苦心谋划,昼夜不分,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在无数个辗转难眠,数着星星的夜晚,他幻想着这一天,想了五十多个春秋,最终,希望却破灭了。
他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便是他疯狂到用刀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也有人会信,并且,毫不意外。
可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是疯子,却绝不是傻子,他就算要用刀砍下脑袋,也一定不是砍下自己的脑袋,而是砍下别人的脑袋,至于,砍下谁的脑袋,他早已想好了,从他听到黑暗中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起,他便已想好了。
他要砍下的,就是隐匿于黑暗中的那个人的脑袋。
他当然也已听出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他费尽心力策反的同伙,楚门二长老。
楚门二长老自然也很识趣,他不用人请,也不用人抓,一个人,便安安静静地走出黑暗,走向有光的地方。
二长老自然是满心愧疚的,他亏欠的人很多,多年以来,为之尽忠的楚门,如兄如父的大长老,亲如儿女的楚门教众,他甚至还对白衣老者有一丝怜悯的歉意。
别人看他时,也是五味杂陈的,有愤怒,有惋惜,有失望,有不甘,有难以置信,唯独没有的,就是原谅。
人世间的感情太复杂,人心太脆弱,被伤过一次,便再难相信。
“你竟然还敢出来?”白衣老者目光狠厉,盯着二长老。
二长老笑笑,笑容中,满含无奈。
“我不出来,又能去哪儿?”
“跑,你可以撒欢儿地跑,天涯海角,任你跑…”白衣老者语气阴森,表情瘆人。
二长老苦涩一笑,道:“你会放我跑吗?”
白衣老者道:“你可以试试…”
二长老道:“结果是什么?”
白衣老者道:“也许生,也许死…”
二长老道:“何谓生?何谓死?”
白衣老者道:“躲得过今日,是谓生;躲不过今日,是谓死…”
二长老道:“既知如此,我为何还要逃?”
白衣老者道:“为今日,可多活一日…”
二长老道:“只为多活一日,便舍弃了明日和后日,不划算…”
白衣老者道:“明日已死,又何来后日?只有今日…”
二长老道:“不逃,便有明日,有后日…”
白衣老者眯起双眼,道:“不逃,你连今日都没有…”
二长老道:“我本就不在乎今日…”
白衣老者道:“你在乎哪日?”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
白衣老者道:“今日,你想活?”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我都想活…”
白衣老者笑道:“你可以想,我也只会让你想想…”
二长老道:“或许,过了今日,你也难见明日,后日…”
白衣老者忽然以手指天,大笑道:“说得好,今日属于你我,至于明日,后日,后后日,属于谁,只有天知道…”
二长老惨然一笑,道:“老天,也许只会眷顾相信它的人,我相信老天…”
白衣老者冷笑一声,幽幽吟道:“我只相信自己…”
二长老道:“人力不胜天…”
白衣老者道:“天道有时穷…”
二长老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白衣老者道:“万物璨璨,感天地复清明…”
二长老道:“天在上,人在下,天为尊,人为卑…”
白衣老者道:“人为主,天为辅,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