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雪如纸片,不要银子一般,毫无节制地洒下。
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安眠的夜。
李石拄着大枪,眼中满是惊骇,毕竟,任谁亲眼见到自己辛辛苦苦自创的招式,被别人轻描淡写地施展出来,心中,都不会很好受。
李石,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可众人,却已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方才,李石一口气使出“枪出如龙”、“断水流今”、“风沙俱灭”这三个招式,与“横贯八方”一样,毫无疑问,这些招式皆是李石自创的,从未传与外人,普天之下,只有李石一个人会用,也只属于李石一个人。
楚天将拄着大枪,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却已能看出他的骄傲。
他的确是值得骄傲的,李石从未将这些招式教与外人,自然更不可能教与楚天将,但楚天将却能完美无缺地用出这些招式,且与李石所用,一般无二,这只能说明,这些招式,皆是楚天将在看过李石施展之后,便用出来的,天赋如此,当教世人悚然。
“你的确是个天才…”
良久,李石方长叹一声,轻声说道。
“能创出这些精妙绝伦且威力巨大的招式,你也的确是个天才…”
楚天将不由得赞叹道。
他很少夸人,能被他称赞的人,也必定是有远超常人的资本。
“你用枪,多久了?”李石问道。
楚天将闻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李石与他打斗的时间。
李石不由得动容道:“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未用过枪?”
楚天将点了点头,道:“从未用过…”
李石深吸了一口凉气,轻声说道:“你真地是一个魔鬼…”
楚天将微微一笑,道:“魔鬼吗?我的确是一个魔鬼,与我交战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瘟神,一个只能带给他们死亡与恐惧的瘟神,但其实,瘟神与魔鬼,也并没有相差多少…”
李石道:“你这些年来,都在练什么?”
楚天将摊开双手,道:“我从未练过什么…”
李石皱眉,道:“那你这一身功力…”
楚天将道:“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喜欢去看门中长老练功,他们练什么,我便学什么,且不出三天,我便能将他们打败,而且是用他们最擅长的招式,在那时,我便已能够打败楚门无敌手,待到年纪稍长,有别的门派攻侵我楚门,我在一旁督战,不管是哪家功夫,我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用出来,且天衣无缝,有时,甚至比他们自己用的还要厉害…”
李石不由得问道:“这其中,可有何奥秘?”
楚天将摸着下巴,说道:“奥秘吗?初时,我不懂,可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阅历逐渐加深,再加上我这些年来,深谙百家武学,最后也算是想明白了…”
李石道:“那是什么?”
楚天将淡淡道:“其实,不管是哪一家武学,究其根源,都有一个基础,类似于磐石一样的东西,便如你这使枪的,不论你招式如何精巧,招与招之间,设计如何巧妙,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便如你用枪,便一定会用手拿一样,说白了,我只是看透了那个磐石,只要你们的招式,不离基础,那我看一眼,便也一定能够用出来…”
李石摸着胡须,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接着,李石忽然抬起头,追问道:“可若是我以脚使枪,你就一定不会了吧…”
楚天将闻言,微微一愣神,说道:“这…我还从没见过以脚使枪的人…所以我…并不知道…”
李石微笑着,看着楚天将,看了很久,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楚天将又是一愣,道:“哪些?”
李石道:“你的磐石论,那可是相当于你身家性命一样的事…”
楚天将笑道:“这倒无所谓,毕竟,就算我把这些告诉别人,他们也学不来,他们学不会我的法子,我却能学会他们的法子,而且…”
李石见楚天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而且什么?”
楚天将便说道:“而且,你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对手…”
李石道:“我本就是你的对手…”
楚天将摇摇头,神色变得从未有过的认真,道:“不,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打败我的对手,至少,要让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威胁…”
李石不禁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够让你感受到威胁?”
楚天将淡淡道:“远远不够…”
李石不由得一笑,神情竟变得说不出般的轻松,他伸了伸懒腰,身子立刻就发出一阵爆豆般“噼里啪啦”的响声,一股威压,瞬间便笼罩在楚门众人的心头,便是楚天将,也微微眯起了双眼。
“想不到,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已到了入土的年岁,到头来,竟让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看不起,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楚天将轻拍双手,微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鼓起掌来,连声说道:“好,好,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只有这些实力,快,认真起来吧,让我看一看,你真正的实力!”
李石猛提大枪,喝道:“好,小子,你看好了…”
楚天将亦提起大枪,喝道:“来!”
……
……
一阵烟尘过后,雪,下得更大了,飘飘扬扬的雪花,扶摇着,自空中盘旋着,迎着一阵风,落了下来,落在众人的头顶上。
众人不禁抬眼望去,雪,已如薄雾一般,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们,恍若置身荒原。
不知何时,圣月神教大厅的穹顶,已被掀翻了下去,穹顶破开一个洞,黑漆漆,暗黝黝,如野兽的巨口,似要吞噬黑夜。
在那雪幕覆盖之下,一个人,倒在那里,他的头顶,便是那个黑漆的洞口。
他望着那个洞口,那个洞口也在望着他,那个洞口,便像是一个黑洞一般,他所有的记忆,都被那个黑洞吸取,吞噬,所有的骄傲,自尊,都已不复存在。
他能够听见众人隐约的呼喊声,可他却已听不真切,他是故意听不清的,那些,是嘲弄的声音,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的不自知,嘲笑他的过往,嘲笑他所有值得骄傲的一切。
他,败了。
是的,他败了,便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一般,他只想找到一个洞口,蹲在里面,轻声呜咽,可他现在却又偏偏动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便如像一条狗一样逃命,也做不到,他不如狗,他简直已不是个东西。
他在痛骂自己,他的脸很红,在发烧,那是一种名为羞愧的东西在作祟,可是,他以前竟从未体验过。
他忽然记起,当年有一个很有名的剑客,一柄长剑,纵横西域,可,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下,他出言侮辱,那时,那名剑客的脸,也如他此刻这般,火红似霞,后来,那名剑客引颈就戮,不知今日,他是否也有那般勇气。
雪花,落在他的唇上,很凉,他呆呆地望着天,望着那一方洁白,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一幕。
“真的…是以脚使出的枪…我…学不来…”
他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低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终于承认了,他并不是无敌的,他终于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掷于地上,反复蹂躏。
李石收起大枪,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楚天将闭上双眼,他已不想再面对这个人,这个,将他的尊严击碎的男人。
“你要知道,磐石虽坚,可也并非坚不可摧,更非,不可挪移,这世间,有万般招式,万法皆妙,万法归宗,可武道冗长繁复,妙不可言,这其中深意,又岂会是一块小小的磐石,便足能一以概之的?”
楚天将缓缓地睁开双眼,他的眼中,已慢慢燃起希望,恢复神采。
“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打败你…”
李石笑了笑,道:“你很好,若是肯醉心于武道,你打败我的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楚天将已被人扶起,走出大厅。
楚天莹看着李石,眼中,是说不出的异样的神采,良久,她方才冲着李石抱拳禀手,深施一礼,说道:“前辈,打扰了…”
李石望了他们一眼,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杀机,可随即便消失殆尽,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轻声说道:“我已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这天下,终归还是你们这群小鬼的,我这作古的老头子,又何必还要在你们的面前,摆上一座巍峨高山,让你们无法攀援呢?你们走吧…”
楚天莹闻言,忙再施一礼,高声说道:“多谢前辈!晚辈!就此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
待众人散尽,幽暗的大厅之中,便又是一片鬼魅寂静,只有“呜呜”的风声,和雪花落地时的轻响,交相辉映。
李石望着那雪花,望着那天苍穹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牵起小八苦的手,捡起那根大汤匙,亲手交到小八苦的手中,然后,缓慢地,步履艰难地,走上石阶,走到黑衣教主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黑衣教主那张苍老的脸,那头已白如初雪的发,一声轻叹,两行老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良久,李石仰起头,又低下,抽开双腿,坐到黑衣教主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将黑衣教主轻轻地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坐了很久……
雪花落下,在他与黑衣教主的头顶,已积了厚厚一层。
他双目呆滞,眼望前方,轻声说道:“阿囡,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