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圣月神教。
晦暗的大厅中,只有几盏油灯勉强支撑,微弱的火焰,缓缓跳动,撩动着众人紧张压抑的心弦。
大厅主位之上,斜倚一人,曼妙的身姿,随着烛火摇曳而现的阴影中,忽隐忽现。
主位之下,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沸汤滚滚,香气四溢。
孟婆还在熬着她的汤,她看来已有很大年纪,发色苍白,皱纹横生,行动也已有些迟钝,拿着大汤匙的手,已在不住地颤抖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搅得动那锅沸汤。
孟婆的身边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一张鹅黄娇嫩的小脸,总是笑嘻嘻的,与老迈的孟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女孩几次伸手,想要接过孟婆手中的大汤匙,可是每一次,当她伸过手来的时候,孟婆都会极巧妙地拨开她的手,似乎她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柄大汤匙,而是她自己的命。
这一次,小女孩又没有忍住,将手伸了过来。
因为,小女孩方才眼见着孟婆搅着沸汤的手,险些将她自己的身子带倒。
她已太老了,老得就像是一株寒风中的残菊,花瓣都已枯萎,掉光了,唯有一根花茎还在死死地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这一次,孟婆眼见着小女孩伸过来的手,却没有阻止,只是轻叹了一声,便主动地将手中的大汤匙递了过去。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神情激动,更显庄重,用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接过了孟婆手中的大汤匙。
孟婆微笑着,看着小女孩,眼睛里,满是慈祥与宠溺,更有些担忧。
果然,当小女孩的手刚刚接触到大汤匙的匙柄时,便“哎呦”一声痛叫,忙放下大汤匙。
孟婆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手疾眼快地,一把便接过大汤匙,接着,又缓缓地搅动起来。
小女孩搓着双手,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委屈与泪光。
孟婆没有看她,只是微笑着说道:“什么感觉?”
小女孩扁扁嘴,一吸鼻子,将马上便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忍了回去,道:“烫。”
孟婆将那柄大汤匙单手拎了起来,道:“烫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接着,小女孩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觉得烫?”
孟婆继续搅动着那锅沸汤,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锅汤,你已熬了很久了?”
孟婆终于停下手,微微仰起头,像是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而后道:“哎呀…多长时间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忘记了…可能…已有三十年…或者是四十年…谁知道呢…”
小女孩吃惊地看着孟婆,道:“三四十年?!那这锅汤,岂不是早已熬干了?”
孟婆笑道:“熬干?不会的…”
小女孩疑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会熬干?”
孟婆道:“也许是因为这口锅的锅底实在太厚?也许是因为火不够旺?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谁又知道呢?”
小女孩一叉腰,用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孟婆,喊道:“你骗人…”
孟婆闻言,忽然咧开嘴笑了,咧开了一张早已掉光了牙齿的干瘪瘪的嘴巴,道:“我怎么骗你了?”
小女孩气鼓鼓地说道:“你这口锅,若是不熄火的话,不可能一直熬四十年…”
孟婆又笑道:“也许你说得对,可我也并没有骗你…”
小女孩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躺在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已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好了,小八,你先下去吧…”
孟婆冲着小女孩使了一个眼色,小女孩很懂事,没有多说什么,便蹦蹦跳跳地跑下石梯,跑出去了。
大厅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孟婆锅下的木柴,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发出几声轻响。
良久,黑衣教主忽然问孟婆,“你很喜欢那个孩子?”
孟婆一愣,像是没有想到,黑衣教主为什么会问她这样的话,可是她没有丝毫犹疑,便微笑着说道:“天真可爱的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招人喜欢的…”
黑衣教主又问道:“你打算让她继承你的衣钵…”
孟婆笑道:“教主何出此言?”
黑衣教主道:“孟婆的汤锅,就是孟婆的命,谁碰,谁就得死…”
孟婆道:“教主所言不错…”
黑衣教主淡淡道:“可你方才却让她碰你的锅了…”
孟婆笑道:“小孩子心性,难免好奇,教她碰了,也是教她死心…”
黑衣教主道:“你为她取名‘八苦’…”
孟婆苦笑,幽幽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黑衣教主道:“你的孟婆汤,便是融合了这人生八苦…”
孟婆一笑,道:“的确,世人看不透,悟不透,便正如这一锅沸汤,纷纷扰扰,浮起来,落下去,浮起来的,早晚会落下去,落下去的,又总是坚信自己会浮起来,如此往复,不死不休…”
黑衣教主眼神发怔,沉默良久,轻声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孟婆笑道:“我?我手持汤匙,正是这搅汤之人,我拿着汤匙,搅动沸汤,使原本平静如死海的一锅汤,变得热闹起来,变得沸腾起来,我上下搅动,使他们浮起来,又落下去,再浮起来,再落下去,我给了他们希望,又让他们绝望,然后再于绝望之中,为他们开拓一丝光明,你说,我是什么?”
黑衣教主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接着问道:“若是永沉锅底,任你百般搅扰,也自岿然不动呢?”
孟婆闻言,长叹一声,道:“那是圣人,本就是超脱生死,自是不归我管…”
黑衣教主道:“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孟婆大笑一声,笑容中,有无奈,也有释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老生愚钝,活了五十余年,见过凡人无数,至今,还尚未遇到…”
孟婆话音刚落,大厅之中,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孟婆收回感慨,又微笑着,操起大汤匙,继续熬汤。
来的人是青牙,青牙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人,一个大家并不认识的人。
那人一落地,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拜见教主,拜见教主…”
黑衣教主冷冷道:“说!”
那人便说:“楚门已屠了三城,现在,直奔圣月神教而来…”
黑衣教主神情冷漠,道:“我儿呢?”
那人道:“少主负伤,正在回来的路上…”
黑衣教主冷冷道:“你是楚门的人?”
那人道:“是,小的是楚门血剑堂的弟子,特来投诚…”
黑衣教主道:“为何投我圣月神教?”
那人道:“仰慕之至…”
黑衣教主冷笑一声,道:“你可忠心?”
那人道:“小的忠心不二,天地可鉴…”
黑衣教主冲着孟婆一点头,道:“你去她那里,喝一碗汤,我便相信你…”
那人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到孟婆面前,端起一碗刚盛好的汤,“咕噜噜”,两口便喝了下去…
孟婆一笑,忽然一伸手,单手便把那人举起,“噗通”一声,扔到锅里。
那人连惨叫声都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已一命归西了,他的血肉,顷刻间,便已溶解在这一锅沸汤中。
孟婆又拿起了她的那柄大汤匙,不住地在汤锅里搅动着,一边搅动着,还一边微笑着,哼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