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侯对江西战况的估算倒是没错。
七月中旬, 在各路兵马合围下,宁藩大势已去,临川郡王朱议灵部下弃械投降, 为减轻罪责,倒戈绑缚朱议灵献出, 宁王于中军帐中闻讯,苦笑嗟叹一声, 率精锐护卫逃回驻地王府,紧闭府门,举火自焚,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
当地遭了兵难的官府勉强组织人力前去灭火, 因准备不足,直到天亮方将火势扑灭。王府中仆从死伤无数,后续如何且不去说, 南昌知府不畏腌臜, 抢入烧成白地般的前殿, 亲眼看着下属寻到了快成焦炭的宁王尸身,终于松出一口气来,写奏本向京城疾报。
一个月后, 还活着的朱议灵被押至京中, 三法司会同宗人府聚于一堂, 对朱议灵展开审讯。
朱议灵父兄皆丧,心智已垮,凡有所问, 无不作答,他还主动指认了一桩——告现任代王朱成钧与朝官暗通款曲,其行不正,其心可畏。
自然,这个朝官不会是第二个人,正是展见星。
若只是私下有些来往,其实无大碍,展见星的出身众所周知,她做了官后就对旧主不理不睬,那反违背了常情,为人所不取。问题在于,朱议灵实际上的用词要直接也劲爆得多,他直言二人就是断袖之谊。
这就耸然且令人侧目了。
展见星因此被召至有司接受质询。
展见星本在关注这桩案子,她担心朱议灵把许异拉扯进来。不料许异一隐无踪,朱议灵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一半以为他说降失败,被朱成钧逼供以后杀了,一半是自己的性命也到了飘摇之际,没兴趣再在许异一个小喽啰身上费工夫,只要抓紧时间从仇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若不是展见星破了他的铸钱买卖,若不是朱成钧多事从刀口下救出朱英榕,他们那么精心的筹谋不会化为一场空,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那就一起身败名裂吧。
他将数年前就知道而一直隐住未发的这个秘密爆了出来。
展见星再没想到,关注来关注去,许异没事,她揽祸上身了。
面对数位堂上官的问话,她只能坚决否认。
若论心虚她倒是一点也不虚的,就算她心里有点什么,那也跟断袖完全没有关系——她都不具备断的条件,怎么跟人断嘛?
这份理直气壮有效地帮助了她,堂上官们本来也未全信朱议灵的话,反叛藩王,什么胡话说不出来?不过他既说了,必得走一下程序。
此事在这时未对展见星造成什么影响,回答以后,她就回去文华殿了。麻烦的后续在几日后生出。
都察院有御史参她曾夜宿十王府,清早方出,私情之语,恐非虚言。
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展见星生出了惊疑——醉酒那一晚是近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朱议灵当时还在进行最后的顽抗,他不可能分神留意到千里外的这点动静,所以此事必然与朱议灵无关,那是什么人,精心等到了这个时机,将这个把柄抛了出来?
这桩本来可一笑而过或至多为人打趣几句的逸闻变得有点真实了起来。它似乎出现了佐证。
线索太少,展见星暂时想不出自己在京中结下过什么仇家,只能循例先写了折辩交上去,数日后六科发下旨意——其实就是内阁代拟,将她申饬了一顿,叫她往后行事当有分寸,不可与藩王来往过频。
话不算客气,意思其实是好的,因为这等于采信了她的辩词,不以为她真与朱成钧“断袖”。这在情理之中,她确实不该夜宿十王府,但不能说一个男子在另一个男子家里睡了一晚,两人就不清白了吧?官方行事看证据,不会自由发散瞎想象。
不过,旁人怎么想,就难以控制了。
她和朱成钧这段莫须有的非分情谊,因为多了这个后续,进入了更多人的耳目,每日往文华殿行走的路上,展见星都感觉得到沿路陌生官员打量她的目光。
似好奇,有暧昧,在确认她本人以后,就开始转往了然——
生得这个模样,怪不得能勾亲王下手呢。
被看多了,饶是展见星再沉得住气,她也有点恼了——看什么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且,这个时候,她和另一个当事人朱成钧身份上的差别就显出来了,根本没人去找朱成钧的麻烦,三法司不奉旨,不够格审问他,而奉旨——怎么奉?谁好意思把这种事捅到小天子跟前去?
内阁倒是可以代为拟旨,但因为先前询问她时,她已经断然否认了,内阁没有充分理由,不便再去找朱成钧非得从他口里问出点“奸情”来,整件事绕来绕去,便只在她身上,朱成钧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反而安安稳稳的,片叶也不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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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某户人家,某处书房。
“侯爷,似乎没用……这样的招数,根本损伤不到代王。”
“那是工夫还没下足!”老者的声音阴沉地响着,“内阁这些人,对付老夫本事得很,对上代王居然什么招数也拿不出来,真是废物。”
另一个人小心地应着:“代王龟缩府中,既不露面,也不做任何动作,内阁与他虽不和气,想下手,一时也寻不到空隙。”
老者脸色更沉:“那老夫就这么等下去不成,大郎二郎皆不成器,老夫不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替这两个没用的把功业挣足了,在皇上跟前多博几分颜面,待皇上他日长成,哪里还认得他们是谁?!”
从人忙道:“侯爷别急,小人倒是打听到一桩事,据说是讯问时临川郡王的手下招供出来的,说代王昔日就藩于崇仁时,临川郡王曾赠与代王两个美貌少年,代王很满意地收下了,若能坐实此事——”
老者眼神一闪,爆出一点亮光:“那就证明代王确实性好男色,一旦证明这点,他和那个属官间的好事就别想甩得脱了!”
他坐不住了,站起踱步了一圈,“等一等,内阁属官将圣驾护持得很紧,不肯将这样的事去污龙目,皇上目前一无所知,他必须知道才好。依老夫看,皇上年纪虽小,实在聪慧,疑心也不小。”
——朱英榕的疑心确实不小,否则朱成钧怎会以一句话就将他的请战驳了回来?
老者——泰宁侯想到此处,心中既是不忿,更有得意,“哼,老夫今朝就叫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你去……”他招过从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从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小人知道了,这便去打听,两个大活人,想来不会很难,若好端端没了,更容易做文章。但侯爷,皇上做太子时遇了一回刺,如今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想往里传话,这——那个属官还日日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待他信重无比,有一点风声进去,只怕他先警觉了。”
泰宁侯冷道:“他一个外臣,看得见外朝,还管得着后宫吗?能往皇上耳边下话的阉人可多得很,费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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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终于缓过口气来。
因为舆论忽然放过她,转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京中绘声绘色地传说开朱成钧怎么性好渔色,怎么收别人的礼一收就是两个,哎呦,那真是花朵儿一般娇嫩的少年,不但长得好,还会唱戏,咿咿呀呀那么一开嗓,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桃色逸闻,向来比别的消息更易流传,何况是本就陷于其中的朱成钧,不出三日,他身上一个好男色的章就盖结实了。
展见星毫无疑问被重新拉下了水——尽管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曾与朱成钧见面。
这一方面是她有意闪躲,另一方面从那晚以后,朱成钧没来寻过她,偶尔遇见,她行礼,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居然不曾有更深的交流。
他不再试探她,也不为难她,但同时不是刻意冷淡,只是一种自然态度,他身上莫名地出现了一种安定感,似闲看世事,花开花落,皆随意之。
展见星从前曾经觉得他像天上云鹤,那是指他对待名利,而他如今对待她,也变得如此了。
展见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问,不论因为什么,这状况实则是她的理想,糊涂没什么不好,她不愿去追究。
先前堂官质询她,御史参她,她都自己受着,没去找过朱成钧。
既是不想去,也是她清楚,这样的事就不宜节外生枝,尽早澄清,而后挨到流言过去便是,做得越多,越容易让局外人生出兴趣,落个没完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流言换了一种方式卷土重来,毫无消弭迹象,但于这愈演愈烈之中,展见星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感觉让她忽视了再度投视回她身上的目光,只是沉吟起来。
她没来得及琢磨多久,这一日午后,本该是朱英榕小憩的时辰,他悄悄招手把她叫到里间,问她:“展中允,朕听说你和王叔——?”
午后时分,展见星自己也有一点困倦,但听得这一问,她一下子醒神了,正色道:“这是什么闲话?皇上从哪里听来的?”
“展中允,你别着急嘛,朕知道那不是真的。”
“多谢皇上信任,不过真假另当别论,请皇上告知臣,究竟是何人污了皇上耳目?”
朱英榕摆摆手,想含糊过去:“那个等下再说,朕还听说,王叔好像收过临川郡王送的美貌少年?他真的有这个爱好啊?”
这件事是真的,但完全不是流言那回事——
展见星怔住,她忽然明白了,将到嘴边的辩驳改了:“臣那时在崇仁做县令,这件事确实是有的,但代王内帷之事,臣不便过问,也不清楚。皇上如有疑问,可宣代王亲来解释。”
“此外,对此流言,臣也深受困扰,臣请皇上宣召内阁,当着诸位老大人的面,将此事做一个了结。”
……
午休后,朱英榕升殿。
内阁学士齐至。
内侍禀报:“代王已至宫门口,说有两个人证需请皇上当面验看。”
朱英榕点了点头:“可,就请王叔将人证一起带进来吧。”
凉爽秋风中,朱成钧泰然踏步而入,身后跟着两条腰粗膀圆的大汉。
两个大汉长得粗壮,但很知道礼仪,进来就跪下对着上首的朱英榕行了大礼。
“小人铁牛——”
“小人大刚——”
“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英榕点头叫起,心里泛着糊涂:“王叔,为何带这两个人来见朕?”
“皇上不是正问他们吗?”朱成钧抬了眼,“正巧,我才让人从大同把他们叫了来。”
方学士反应最快,内心已有不好预感——
铁牛适时抬头,未得允许,他不敢直视君颜,脸是半侧着的,正对准了方学士,兰花指——现在已只能说是萝卜指了,一捏,置于膝上,大胡子里露出一个娇羞笑意:“启禀皇上,小人还有一个旧名,叫做香儿。”
大刚跟上,他向着另一边,对着另一个学士,用粗豪的声音道:“小人是玉儿。”
满殿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