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爷慎言。”
展见星这一句回得低而仓促, 在乾清宫这样的尊荣之地,一帘之隔,就是世间至贵的天子与太子, 他居然冒得出这种话来,她自然应该感到惊慌——至于这慌乱里, 又有几分是被切中了心事的气短,那就不必细究了。
虽然她自己心里明镜一般。
她低着头, 只管安静地替他上药。
朱成钧也不响了。
待她弄好了抬头时,便对上他一张木脸。
旁人眼里意义上的木脸——奇怪的是她可以准确分辨出里面的不悦,懊悔,与夹杂着的一点点悻悻。
是自觉失言而颜面无光的样子。
那两句话大约也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她不回应,收又收不回去,结果就干干地摔在了地上, 摔出一片灰扑扑的尴尬。
他毕竟是二十好几的成人了, 不如十来岁的时候百无禁忌, 多少——是要面子的。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朱成钧忽然问她,眼神冷冷地带着不快。
“……”
展见星确实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她不可能承认, 低一低头, 避开了他的目光, 道:“郡王爷误会了,下官不敢。”
她这一句就镇定得多。任意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大概都有个此消彼长的意思, 她不愿意这样形容,但似乎也只能说,这一刻,占上风的是她。
无论他看上去多冷多凶。
朱成钧不信,他明明已经看见她眼底漾开的波纹了,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风拂过,还跟他抵赖。
脸都不红地。
“你——”
“郡王爷,皇上命您进去。”一个内侍小跑着出来传唤。
有这一声,可知皇帝是真的醒了,那别的一切都要朝后放。
朱成钧收了话头,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里间,皇帝躺在龙榻上,已经听了老太监简短的汇报,知道了朱成钧带兵进京之事,因此一见到朱成钧进去,他劈头就问:“你带了多少兵马来?”
这一句快而气息浊弱,皇帝醒是醒了,但身体虚到了极致,说句话都很费劲。
朱成钧半跪下来行礼,道:“八百。”
“八——什么?”皇帝怀疑自己过分虚弱,以至于听力也不行了,“八百?咳——大同留守的兵马至少在五万之数,你就借到这么点?”
事实上朱成钧无权插手地方军政,但非常时期,皇帝哪里顾得上追究这个,巴不得他带来的兵马越多越好。
“没有借,我带的是我的仪卫,加上代王府的,能用的全部来了。”朱成钧想了一下又补充,“马不够,我只是去抢了点他们的马。”
皇帝脑袋昏沉,感觉随时又要晕过去——八百,带着八百个兵他就敢来勤王了!
而他用这么点人,还真的把朱英榕给救了回来。
皇帝看了一眼被宫人抱在床尾处让他看视的朱英榕,乱跳的心脏终于安定了点,京中仍在乱战,这时候没工夫多问那些细枝末节,他喘了两声,就吃力地道:“九郎……朕不能支,京中兵马,暂与你节制。旗牌此时无暇去取,朕赐你宝剑一柄,允你便宜行事,作乱匪人,皆可,格杀勿论——!”
说完这道口谕,皇帝只来得及示意地望了老太监一眼,就又支撑不住地真的陷入了昏迷。
老太监脸色凝重地默默捧来一把宝剑。
这即是所谓的尚方宝剑,不过它实际并不像戏文里那样常常应用,皇帝真正会赐下的,是王命旗牌,授予武将即作为调动指挥军队的凭证,一般由工部制作,赐下时会一并任命专门掌旗牌的旗牌官,有一整套严格的发放与缴回制度,也因此正乱着的时候,去找它就很费时间了,皇帝虚归虚,脑袋没糊涂,当机立断地直接给了宝剑。
朱成钧双手接过,就转身往外走。
展见星与两个老臣站在帘外,皇帝声音低微,以他们的距离听不见里间说了什么,但捧剑而出的意味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两个老臣没什么可说的,太子虽救了回来,外面可还乱着,总得有个身份足够的人出去主持局面。
“郡王爷,你才受了伤!”展见星下意识移动脚步拦了一下。
朱成钧眼神斜睨,在她清冷而关切的面容上定了一定,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而且思绪顷刻间就带着妄意在心中兜了一个整圈,但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到她自觉失态地往后退去,他心中跟着就淡了下去。
只余下一点寻不到出口的焦躁,令他漠然启唇:“那又怎么样?展大人,你要么就不要管我。不然,总这么心口不一,不嫌累得慌吗?”
说完他就扬长而出。
展见星:“……”
这下轮到她觉得颜面无光了。他恐怕不知道,他想叫她不痛快,那也是很容易的。
她呆在原地无话可说。
两个老臣好奇地往她面上张望,她出身代王府的事在朝中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但两人这对话的口气——怎么说,说正常不正常,说结仇又不像,听上去就是怪怪的。
展见星没法解释,只好勉强把脸皮放厚,当做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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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点推移。
雪日的暮色比平常来得更早,乾清宫外的广场连着天际已是一片暗沉,只见鹅毛般的雪花无穷无尽地纷扬下落,似是要将天地都掩在其中,连着那些残酷的叛乱血腥。
不是没有好消息。
方学士等位份更隆的官员陆续返回了宫城,他们作为重臣,祭天时的站位更接近朱英榕,所以比先进宫的那批臣子更危险,直到朱成钧出宫带着仪卫,凭着皇帝信物一路收拢沿途的混乱京军,一路肃清乱兵,幸存的大臣们才终于找到机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奔逃回来。
皇帝再度昏迷以后,还没有醒来。
但朱英榕醒了,展见星也因此移动到了暖阁。本来是钱妃在一意照顾安慰朱英榕,朱英榕刚醒那阵没怎么缓过神来,呆呆地接受了,待一碗安神汤喝下去,他明白过来,就不愿意了,要到皇帝跟前去,但皇帝这时候顾不了他,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自己的属官。
他不要展见星怎么服侍他,只是要个信任亲近的人陪着。
“殿下,别怕,崇仁郡王救了您,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展见星站在窗下炕边,低声安抚着他。
朱英榕止不住颤抖:“……嗯。”
他身上没有伤,纯粹是吓的,虽然回到了温暖安宁的环境中,衣裳也都换过了,眼神中仍带着掩不住的余悸,好一会儿后,才正式回出一句话来:“我知道。”
又再过一阵,慢慢捡回一点太子的威仪自觉,问她:“外面怎么样了?叛军都被打败了吗?”
展见星道:“皇上派郡王爷去了,殿下放心,应该就快平定了。”
宁王选的时机再绝妙,无法弥补实际兵力上的差距,当下的京城防务再空虚,也不是一个蓟州卫可以硬撼的,战线一拉长,对他们就很不利——因为他们没有在最占优势的叛乱初始抓到朱英榕。
丢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叛军的败势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不过也得防着宁藩是不是还有后手,比如在别处还埋伏了军队之类,所以展见星虽对朱成钧有信心,也存着些忐忑。
间隙里,她运目往窗外望去,天色更黯了,廊下挂着宫灯,廊外只觉是一片雪光。
雪还没有停,他还带着伤呢。
这一想她自己也觉得口不应心,便不该多这一番思虑,但一边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仍时不时往外投望。
内阁九卿的重臣返回了大半,因皇帝未醒,他们不得钧令,不能入内,都聚在廊下等着,展见星也能听见一些他们的交谈。
大致分为三类,担忧皇帝病体的,议论京中形势的,以及怒斥宁藩的。
朱英榕也在听着,又扭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了望,道:“……展中允,天黑了。”
他又有点害怕起来,这种心理创伤不是那么好去除的,展见星及时回神,道:“殿下别担心,外面守卫众多,叛军就算尚未平定,也万万闯不进来。”
朱英榕听着她镇定的声音,才好受了点。但过一会又道:“我想看看父皇。”
皇帝躺在更里面的里间,正由太医们救治着。这间暖阁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小憩之用,皇帝又昏过去以后,朱英榕就被移到了此处。
朱英榕的恐惧不只来自于此前的兵乱,也有对父亲安危不明的忧虑。
对于这一点,展见星就没有办法了,她的忧虑也不下于朱英榕,没表现出来,尽量如常道:“太医们都在努力,皇上若醒转,殿下在这儿就能听见,里间忙碌,臣陪您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朱英榕懂事,勉强应道:“好吧。”
时间又不知过去多久,中间老太监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但朱英榕一口也吃不下去,他出奇的早慧令他有了与成人一般不详的预示。
皇帝仍未醒来。
但朱成钧居然回来了。
他未进来,在外面被大臣们围着说话,展见星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恰此时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
展见星轻咳一声,顺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
朱英榕从炕上下来,牵着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钧站在门槛外,他的形容与先前比,没多大差别,只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头发上都凝了冰晶,晶莹剔透的,并不狼狈,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那布包实在脏污得很,与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听见动静,他转了头,只见帘边一大一小,他没管小的,只正捕捉到了大的似无意但又快又稳地扫过他全身的视线。
他眯了眯眼。
骗子。
还说不心疼他。
他就算认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总不会到产生幻觉的地步罢。
哼。
作者有话要说: 卡到我不敢置信,我这周还是有榜的,完不成我要上黑名单,我搞这些场面干啥,我就应该安安心心搞个小屋把两人关起谈恋爱啊!
一谈几章,一谈几千字,又几万字,多好……啊我是要疯的节奏了。
(上章改了一点,有个评论的小天使说得对,一个太医不太合理,我添了些,对正文无影响,不用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