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方学士的劝说中冷静了下来。
若是从前, 他不需要顾忌到如此地步,瓦剌闹得再凶,御驾亲征一回, 什么民心都稳下来了,但他现在的身体, 不容许他做这个选择。
皇帝心中憋闷,道:“那要怎么处置?成锠虽不成器, 勉强还能管些事,结果——就这么把自己荒唐死了!亏他们还好意思找朕做主!”
方学士沉吟着道:“外臣不能预王府事,须得从代藩里重新挑一个镇得住的人,出头理事, 弹压住众王孙。”
大同总兵手握重兵,还被闹得那么狼狈,正因领头的是代王府的龙子凤孙们, 他处置不了, 局面才险些失控。
皇帝道:“哪里还找得出来?剩下的这些有一个中用的, 当时就脑袋清醒地拦住了,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乱子!”
皇帝这是一针见血,御榻前的大臣们也觉无言, 想想代王这一家子, 最早时, 是先代王世子纵欲早亡;随后,先代王被一个馒头噎死;如今轮到第三代的朱成锠了,他就像要追随父祖风采似的——强抢民妇, 被不堪受辱的民妇一剪刀戳死。
祖孙三代,竟没一个死得体面,记宗谱的人都得挠头皮,不知怎么给他们遮这个羞。
找不出来也得试一试,方学士想了一下,从头问起道:“皇上,代王府大公子殁时无子,即是说,他这一支后嗣已绝?”
皇帝闷闷点头。
他其实想骂朱成锠两句,没儿子就没儿子罢了,失心疯了去祸害无辜民妇,话到嘴边心念一动,他这后宫缠成这个乱麻样,可不是差不多的缘故吗?
这一声就骂不出来,因此倒又冷静了些,琢磨起眼下的问题来。
朱成锠虽然到死在旁人嘴里仍是一声“大爷”,但他嫡长身份毕竟不同,这是无可取代的,虚悬的代王爵始终属于他,他活着,谁也越不过他去,他死了,继承权按制就归于他的儿子,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争议的。
但是,他还无子,那情况就复杂起来了,可以分裂演化出三个可能。
其一,皇帝恩准他从旁支里过继子嗣,嗣子以小宗入大宗,与亲子一般承袭王位;
其二,皇帝不允他过继,嫡长谱系断绝,代王府以绝嗣,除国。
以及其三,朱成锠照旧绝嗣,但不除国,继承权顺序移至与他血缘最近的兄弟,兄死弟及。
皇帝将三个可能都说了出来,询问众人意见。
臣子们有些相持不下,有认为该过继的,有认为该传弟的,倒是没什么人认同除国——不是臣子们乐意养着这么些宗藩,而是各人心里有数,再丢人再拿不出手的亲戚,那也是亲戚,皇帝或训或关都可以,真除了国,把亲戚的饭碗打碎,让人讨饭去,那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朱成锠当年干的糊涂事,皇帝把代王的王爵从登基一直扣到现在,但终究,也只是扣着,不是剥夺。
争论一阵以后,方学士眼见互相说服不了,便提出建议:“皇上,镇国公为宗人令,最通宗藩承继,不如请镇国公来参谋此事。”
他这是公允之见,皇帝点头:“可。”
镇国公很快来了。
他先震惊道:“代王府的大公子怎么也——唉!”
他年纪很大了,拖拖拉拉地唏嘘了一阵,皇帝开恩给他赐了座,忍着没有催他。
镇国公自己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倒是很快,直接就道:“皇上,按宗法当传弟。”
一个姓陈的学士提出异议:“为何?大公子之弟崇仁郡王本为庶出,且已受封至外地,不当再参与代王府的承继才是。”
镇国公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胡须,笑道:“道理是如此不错,但是陈阁老,老夫请教你,你为何称大公子为大公子,而不是代王爷呢?”
陈学士一怔,哑然失声。
方学士明白过来,立即道:“大公子既未封王,也未曾受封世子,爵位实际上仍在他父亲先世子那里,所以伦序当从先世子算起,大公子长兄既殁,就当由崇仁郡王进封!”
这听上去好像没多大差别,其实十分不同,打个比方,朱成锠如果有儿子,他的爵位首先就当传给长子,长子没了,便传于次子,而不是马上去给无后长子过继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来,以旁支挤压亲子的生存空间。
这里面的关键点就在朱成锠到底有没有承爵,他如果受封,那爵位已经归属于他这一房,只在他这一房内流转,但他没有,爵位还在先世子身上,从先世子这一辈算起,朱成钧的继承权只在朱成锠本人之下,肯定高于他还没影子的嗣子。
诸学士日常参谋国事,对宗室里这些弯弯绕就有些闹不清楚,连皇帝先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时不由颔首:“镇国公老成持重,这理剖析得分明。”
其实皇帝原来就没什么兴趣给朱成锠挑选嗣子,只是他留着朱成钧在江西还有用处,不想轻动他,方犹豫了一下,命臣子讨论,如今讨论出这么个结果来,宗法为大,那是不必多说了。
人选定下来了,方学士问道:“皇上,如今是命崇仁郡王回赴大同,还是下旨进封?”
讨论出这个人选,也不一定就是要封的,只是欲压制住如今烂摊子般的代王府,必须在出身上足够,若这一层上差了,就算有些能力,也难叫同宗心服。
皇帝想了想:“拟旨召他回京,朕先见一见再说。”
**
抚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朱成钧接到了旨意。
秋果一惊一乍:“大爷死了?”
“春英动的手?!”
“召爷回大同?”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抒发不尽满腔的情绪,跑出去雪地里又转一圈,仰头望着漫天细碎雪花,大声感叹道:“天上除了会下雪,还会下横财啊!”
这种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坐享其成的感觉秋果还没有享受过,跑回屋继续感叹:“爷,这也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啊!”
朱成钧垂着眼睛,还在看圣旨,没说话。
秋果以为他没明白,强调:“爷,我不是说代王位,我知道爷不稀罕那个,我是说,嗯——”他挤眼睛,“我们要进京了,还要回大同,大同离京城很近!”
朱成钧仍不理他。
秋果迟钝地想起来应该对朱成锠的死表示一下惋惜,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爷还没到四十呢,就——唉,不过春英姐姐更可怜。”
他实在对朱成锠同情不起来,意思意思地说完就催朱成钧道:“爷,你说话呀。”
“说什么?”
“就——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朱成钧终于抬了眼,反问他,“收拾东西还要我教你吗?”
秋果觑着他的表情,嘻嘻笑道:“爷,江西山水比大同好多了,我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来的呢。”
朱成钧道:“哦。你喜欢,那你就留在这里。”
秋果原来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始终表情淡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摸不准朱成钧如今的心绪,干干地便也不好独个再往下说了,转而道:“大爷没了,皇上召爷回去,不召二郡王,他知道了,可得气死了。”
过好一会,朱成钧才“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纯是勉强搭理了一下秋果,并不是真觉得气到朱逊烁有什么得意,秋果听出来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吐吐舌头:“爷,我不啰嗦了,我去叫人收拾行装!”
他哒哒跑远了。
朱成钧把圣旨放到桌上,出门走到廊下,负手看着细雪纷飞。
雪不大,下到这会儿,庭院刚刚开始覆白,地面,廊外的大缸,花盆,树木,无声地一点一点变色。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
他看了很久。
**
五天后,朱成钧整装出发。
途径临川时,朱议灵哈哈大笑着出来替他送了行,他的喜悦之情实在掩饰不住,单从表象看,倒好像他有望进封亲王了似的。
再往上经东乡时,朱逊烁就截然相反,秋果说得不错,他快要气死了,从大同出事到旨意抵达抚州,中间不过一个月,来得太速度了,他完全没时间做手脚或是争取什么,唯一能出气的,就是当街把朱成钧拦住,劈头大训。
多少年的夙愿啊,到头来便宜到了他从没看到眼里的这个侄儿身上,他简直想到地底下把朱成锠都打一顿!
旁人是喜也好,怒也好,统统干扰不到朱成钧,他只是一片平静,待朱逊烁语无伦次地训累了,就命随从继续启程。
赶在年根底下,他带着浩荡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京城也在下雪。
北方的雪比江西要狂放多了,铺天盖地的,一脚踩下去,脚脖子都没半截。
展见星捧着高高一摞奏章,小心翼翼地在宫道上走。
给事中所以位卑而清贵,因为值房就在皇城内,与内阁相对,从这位置就可知其机要了。
这个官职除了承担御史的职责,纠劾百官之外,甚至有权封驳圣旨——实际驳不驳另说,这个权利是有的,凡内外章疏,必经六科。
她手里这一摞就是才从文华殿抱来要与同僚审看的。
雪积得太深,尚来不及扫,被官员们来来往往踩得全是脚印,有的地方化成水风一吹又结了冰,比雪里走着还危险,她就没怎么抬头,只是费力地从满怀奏本的间隙里去盯一下脚跟前的路——
“啊!”
她一心看路,却没留神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等她瞥见那袭玄色斗篷的下摆时已经晚了,心下一慌,脚下跟着乱了,踩到一片薄冰上,完全收不住势地往前撞去,前方的人很稳得住,动都没动,她独个儿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不说,奏本哗啦啦全摔雪里去了。
“对不住——”
展见星人也跌坐到了雪地里,她忙乱着抬头要道歉,然后,整个人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