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见星无法否认, 当他对着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震栗了一下。
这震栗当然不来自于恐惧,也不是羞怯, 甚至也不能算是感动。
但怎么说——又好像都有点。
这份深情即使她不能接受,她不能再说他错, 钟情又怎么能是错事。
他说得也很对,他一点都不糊涂, 从始至终,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糊涂不明白的是她,她加诸他身上种种猜测, 但他其实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她如果是个姑娘——不对,她本来就是姑娘, 她如果是个普通的姑娘, 早已不可能抗得住, 有良人如此,托以终身,夫复何求。
展见星眼眶热了。
但她不是啊。
她的归宿只是她自己, 从她选择考科举挣脱亲族的那一日起, 这一切就注定了, 每一滴经历铸就今天的她,就像时光不能重来,她的身段也再无法柔软。
“九爷, 你何必与我浪费时间……”最终,她只能回应了这么一句。
“我哪里浪费时间了?”朱成钧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喜欢做官,我喜欢你,我没说你浪费时间,你凭什么说我?”
“……”展见星满腔的悲凉都没了,只是觉得无言以对。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看你,是不是都要哭了?”朱成钧说着,真去她眼睛底下摸了一下,没摸到眼泪,又觉得有点不满意,“你为什么没哭?”
“——我为什么要哭。”她没好气道,本来有的泪意都被他逼了回去。
“不哭就不哭吧。”朱成钧宽容地道,然后换了一个问题,“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展见星瞳孔都放大了一下:“——!”
她明明才冰冷又坚决地拒绝了他,他怎么好意思问的!
朱成钧轻轻晃一下她:“你说嘛。”
他自己要找罪受,展见星也不客气了,冷冷道:“不喜欢。”
“骗子。”朱成钧凑到她面前哼了一声——他本来已经很近了,这一来,几乎就跟她脸贴脸,“你没我聪明,还想骗我。”
“你心里明明就有我,不肯承认,不但骗我,还骗你自己。”
展见星反驳:“我没骗。”
“我不相信。”
展见星有点气:“那你问我做什么,问了你又不信。”
“因为你就是骗我。”朱成钧非常有自信,并且他还有道理,“别人也可以离你这么近,对你做这些事,你还不打他吗?”
“……”很好,她又无言以对了。
展见星都纳了闷了,不都说色令智昏吗?他都痴成这个样了,怎么脑子还这么清楚?!
她只能坚持道:“总之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信算了。”
这下朱成钧终于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真的不喜欢我,一点点都不喜欢?”
这么纠缠下去不是个事,展见星狠心道:“对。”
她意识到了,朱成钧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如果他真的有,用不着跟她缠磨这么久骗没骗信不信,已经有答案的事,不必喋喋不休。
她不愿意去深想的是——正是他没有,才愈见情深。
又沉默了好一阵以后,朱成钧道;“那你骗一骗我。”
展见星:“——啊?”
这是什么清奇的要求?
“我不要听真话了,我要听假的。”朱成钧道,“假的就是你喜欢我,对不对?”
展见星略有迟疑,朱成钧马上道:“不对?那你就是喜欢我——”
“不是,对。”展见星仓促间硬着头皮打断了他,说完就觉得不对劲。
果然,朱成钧话连着话,快速地就跟上来:“好,那你说一遍,你喜欢我。”又还解释,“我知道是假的,我就要听假的。你不肯喜欢我,我知道这个勉强不了,那你说假话哄我开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
一个人脾性幼稚不要紧,聪明也不要紧,但二者合而为一的时候就要命了,完全猜不透他下一刻能闹出什么花样,他也不知道害臊,也不知道放弃,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展见星无计可施,无处可躲,被逼到最后,只能直接耍了个无赖,道:“我困了,要睡了。”
然后她把眼睛一闭,任他叨咕什么,只当做自己已经睡着。
实际上,她也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朱成钧听她的呼吸不多久就变得悠长平缓,想到她连日奔波,明知他被诱骗出来,此地危险,仍旧毫不犹豫地带着十来个不中用的衙役就追来了,本已有点急躁的心情渐渐又变好了。
他安静了下来,伸手把她快低垂到胸前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后也闭上了眼,但没睡,只是养起神来。
**
天渐渐亮了。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至少在朱成钧那里是这样,他若无其事地从坑里爬出来,又返身连拖带拽地把展见星弄上来——他伤到了脚,对气力终究有点影响,但主要还是展见星不惯攀高,饶是有个人在上面帮着,她仍爬得有点狼狈。
终于上来了,衣裳也皱巴得不像样,连忙先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了,她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去:“九爷,我扶着你。”
朱成钧原已要举步走了,闻言顿时又把脚收了回去,然后把自己的重量分了些给她。
“你何必管我。”他挺惬意地靠着她,嘴上还要念叨她一下,“我要是瘸了,以后就烦不着你了,不是正趁了你的意。”
“……”他这种惟妙惟肖的指责负心汉的语气哪学来的。展见星无力地道,“你乱说什么,谁想你瘸了。”
朱成钧突发奇想:“我要是真瘸了怎么办?”
展见星木了脸:“——给你报仇。”别的就别想了。
她扶着他,一边缓慢地走,一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顺势转移道:“九爷,究竟是谁指使人把你骗到这里来,你心里有谱吗?”
昨晚她的思绪太混乱了,以至于居然没来得及追究这件本该十分要紧的事。
朱成钧道:“我七哥。”
展见星吃了一惊:“什么?”
刺杀郡王是确凿无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没有胆量干这种事,也不至于和他结下这种仇怨,所以这个凶手的圈定范围很小,展见星心里本有比较明确的人选,临川郡王或者朱逊烁——二选一,两人都是既有动机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钧自然更加有数,让她意外的是,他圈出来的人选和她有所差别。
“不是临川郡王吗?”她先问。
“他不是这种性子。”朱成钧回答,“他误会我们不合时,试图挑拨我们相斗,知道错了以后,又给我送来铁牛大刚,暗示警告我。观其行知其人,他这么样扭扭捏捏的,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
他对朱议灵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准,展见星不觉点头赞同:“对。”
然后她又问道:“也不是二郡王吗?”
朱成钧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顿,也可能想把我撵得远远的,但是他对我没起过杀意。因为,没有必要。”
朱逊烁也许蛮横,也许狠毒,但是他不疯。
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会有一点起码的底线——或者说是道理,杀侄没有好处,倒要冒上不小的风险,他犯不着。
便是昔日结下过仇怨,如今也换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里的怨恨不至于在这时候加深。
“但是七爷不一样……”展见星喃喃接道。
自朱逊烁一家到江西以来,他们还没和朱成钶打过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见才能得知,朱成钶的身体如果已经治好,朱议灵不会出手就是一个名医过去。
他送礼之前,必然是详细打听过了的。
病在谁身上,谁知道。
朱成钶原来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复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绝不会宽容到将这当做自作自受,而只会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朱成钧身上。
事实上,朱成钧在当时确实采取了漠视的态度,朱成钶在水下拼死挣扎的时候,隔着缠绵窒息的池水看见堂弟没事人一般蹲在池边,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在经过七年的酝酿之后,又酿成了什么样的怨毒?
展见星中断了令她不适的推想,皱眉问道:“九爷,你觉得,是临川郡王去挑拨了七爷?”
她听得出朱成钧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议灵“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无辜。
从过往行迹看,他倒正是个挑灯拨火的好手。
朱成钧点点头。
朱议灵已经和朱逊烁联系上了,借助名医与道士,他有能力将手伸进朱逊烁府中。即使朱逊烁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拨不动,但朱成钶不一样,他或许都不需要人挑动,心里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个助力,一把烧成燎原的火,烧尽他心中的郁恨。
“如果真是他报复我,你现在后悔让我救他了吗?”他也想起一个问题,来问她。
展见星一时答不出来。
于这一刻来说,她心中后悔的情绪占了上风——朱成钶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别人,他就此淹死,纯属自找,谁也怪不着。捞他上来留他一条命,才是给今日埋下了隐患。
可是,要让她说,对,那时就该当做没看见,就该由着他去死,她喉间好像有什么堵着,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那就是不对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她不答,朱成钧自己答了:“我不后悔。”
展见星愣住,脚步都停了:“——九爷?”
朱成钧翘起嘴角笑了:“展见星,我与你说实话,他是死是活,我始终不觉得需要关心,哪怕现在你问我,我仍然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可以看着他在我眼前淹死。”
前几日的阴霾终于都过去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朝阳从树梢升起来,照下来,细碎的光影铺在他面上,他脸颊边沾了淤泥,有些脏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别人浅,也比别人冷漠而干净。
展见星失神片刻,有点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
若依着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他继续说,眼睛弯起了一点来,“如果我没有救,他死了不要紧,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他从不关心朱成钶的生死,他甚至不关心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一点——他和她的情感从来不一样,但他不想隐瞒,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就是他,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展见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听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他情感上冷漠无法理解这些,但他行动上学着去做了。
他往善的这一边迈了这一步,从此,就与他们截然区别开来。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她想,她昨晚上确实没有骗——没有骗自己而已,因为她再也骗不过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难。
朱成钧没察觉,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涡,但没戳得下去,因为前方有一个仪卫从林子里出来,见到他们,大喜奔过来叫道:“王爷!”
又扬声招呼同伴:“快过来,王爷在这里,我找着王爷了!”
展见星的思绪也为之中断了一下,她转头看了一眼自觉收回手的朱成钧,听见自己心底轻微的叹息声。
即便她是真的铁石心肠——何况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终究是明白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一点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时候,她可以糊涂,现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要往哪里去,我也不太知道了,然而还要假装我能力挽狂澜,没有被男主把方向盘夺走,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