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北京已然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新年将近,宫里的宦人和宫女们领了赏钱,脸上也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悦。
朕给太监们都放了假,让他们轮流休息,诺大的紫禁城顿时冷清了许多。
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令朕身心俱疲。朕时不时梦到自己成为西夷的一个番婆子,这番婆子还不是一般人,竟是某个小国的女王。只是这个小国不知为何,被外邦大军围困王都,那些大食教兵卒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数不清的旗帜几乎要没过王都的城墙。
朕原以为这不过是个怪梦,醒来之后却发现,朕在做梦时,不知何处来的邪魔居然占据朕的龙体,假托朕的名义,惑乱朝纲。
过了几天朕才发现,这邪魔居然就是那个西夷的番婆子,也不知道是施了什么妖法夺了朕的神智。朕再三逼问,番婆子却说她亦不知,还倒打一耙,说朕轻薄她,不顾礼数,寡廉鲜耻。
朕懒得理会,我天朝上国,无所不有,什么妖冶秀丽端庄可怜的女子朕没见过?你一个番婆子,不过就是肤白丰盈了点,有周后美貌柔婉吗?不说周后,就说丰腴凝正,你也及不上张皇后啊。
当然,朕承认,确实很软。
朕下意识的捏拢手掌,指尖还残留着温润的触感。等朕重整河山之后,是不是也该昭令藩属,精挑细选几个胡姬进贡到宫里来?
算了,那些大臣肯定会大呼小叫,纷纷上书,还会有不怕死的言官跳出来指着朕的鼻子大骂,不知道得打断多少根庭杖,光是想想那副光景,朕的心情便不好。
让朕来看看新的笔记吧,那个番婆子究竟又给朕留下了什么烂摊子。朕踱步进了御书房,王承恩正在照看两个长随生煤炉,见到朕进来,双手收在衣袖里的王承恩向朕躬身,两个长随丢下煤球和火折子想行礼,朕赶紧挥手制止。
见到原本已经被朕准假的王承恩,朕打趣道:“王公公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宫,这几日不出宫采办些年货吗?”
王承恩却不回答,而是拿起早已烤暖的大氅,披在朕身上:“采办?宫里什么都有,奴才离了万岁,这几个笨手笨脚的兔崽子照顾不了万岁爷。万岁,您用过早膳了吗?”
“今早周后遣人送了饺子过来,朕吃了几个,已经不饿了。”
王承恩听完皱了皱眉:“那怎么成,奴才命光禄寺再去备几个菜。”
朕看着他疲倦的倦容,眼袋低垂:“又是寅时就起来候着了吧,算了算日子,厂臣随着朕已经十八年了。”
“能随伺陛下十八载,是奴才三世修的福报。”
“朕有些话想对你说……”
王承恩咳嗽两声,正在生炉子的长随们听到声,自觉放下手里的活,退出御书房,并带上了门。
听到脚步声远去,朕在铺设软垫的红木椅上安放好屁股,这可比番婆子家的椅子舒服多了。
瞧了瞧左右,尽管是在没有外人的御书房,朕还是压低了声音:“承恩啊,朕有事问你,兹事体大,有关国本,切不可外传。”
王承恩弯下腰,凑过头来,悄声说:“奴才的嘴严实得很。”
朕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这几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从出生就在朕身边照顾朕的大太监也不急着回答,而是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壶热茶,沏了满满一海碗,轻轻吹凉,慢慢放到案头:“奴才所言恐怕有些难听……依奴才之见,陛下这几日确实不同于往日。”
“万历爷二十余年不上朝,陛下幼时无人教导。明熹宗在位七年,朝纲又被阉党和东林高得乌烟瘴气,万岁被立为信王之后,连所居的信王邸都是旧宅改建而来。”
朕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恕奴才妄言,陛下年幼时是一块亮铜,尽管也是龙子龙孙,却无人教导帝王心术,空有亲王之名,看起来光鲜,其实无足轻重。”
“陛下封为信王后,担忧大明江山,又敏思好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陛下手不释卷。陛下受天启皇帝遗诏,继承大统以来,大学士每日讲学未尝拉下一次,每夜批阅奏折通宵达旦。”
“陛下殚精竭虑,年纪尚幼,就早生华发,在奴才看来,陛下已然是一块纯铁。只是按金石家所言,纯铁虽坚,却也易折。”
“所幸列祖列宗保佑,在这几天里,陛下所行之事有如天助。短短数日,扫除魏忠贤,整顿东厂、锦衣卫,拨冗内帑补足边军欠饷,朝野上下一扫暮气。”
“陛下已然是千锤百炼的真钢。天降明君,大明中兴有望矣!”
你私下说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好吗,听起来真的累。
不对,你说明君?
就那个番婆子?
朕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朕夜夜批改奏折,亲历政务,忙的呕心沥血,居然比不上那个番婆子的任意妄为?
而且,朕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内帑的事……朕拨出去多少银子?”
王承恩眼珠子微动,心中默算,半晌之后答道:“万岁,前日已经拨付十九万三千两到关宁。还照您的吩咐,另拨四万二百两给东厂方正化公公,七万两给锦衣卫都督同知骆养性大人,协力组建蛮夷事务局。拢共是三十万三千二百两,内帑中还剩一百四十九万有奇。”
老子的钱啊!老子的零花钱啊!
那个番婆子一声不吭就把朕的钱全给败光了!
王承恩察觉到朕脸色不悦,不过他一定是以为朕不满他的僭越之言,但朕真正生气是朕的内库啊!
朕宝贵的内库啊!
朕承认,前面的什么狗屁“亮铜”,“纯铁”,“真钢”的评价,也让朕心里窝火,但这些有内帑重要吗?
可是朕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动用这钱的命令是从朕的口中下达的,几日之内就变卦,尤其是还涉及到钱,有损皇帝的威严。
更何况,花出去的银子像泼出去的水,东厂和锦衣卫虽然是朕养的狗,可你见过谁家的狗吃了肉还肯吐出来的?
至于关宁军,若是发饷被追回,那帮丘八真的敢反。
也罢,这次算栽在这个番婆子手里,下回可一定要严防死守。
“承恩,你去光禄寺替朕看看,朕的一了百当和开水白菜预备得如何了,回来顺道再给朕捎两个梨子,要冻过的。”
越想越气,再不来两个冻梨消消火,朕就要被气的炸膛了。
王承恩诺了一声,垂下头,不敢看朕的目光,退出了书房。
确认他们走后,朕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中抽出一本医书,伸出手掌,在掌纹之间看到山楂,石崩两个字。
翻到两味药对应页数,在医书的那两页上,分别写着两本书的名字,朕从书架上找到那两本书,搜出两张藏得极其隐秘的纸条。
扫视一眼,朕沉吟许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吃蔬菜?多喝茶?”
看完第一张字条后,朕视线重新上移,看到了一开始的问候。
“洛阳哪来的海,等等,你这番婆子在骂我!”
朕很确定,朕的吼声一定贯彻云霄。
不好,朕赶紧收好字条,冲到门口,打开门探出头去,果然,那两个在门外等候的长随一脸惊恐的看着朕。
朕尴尬的吸了吸鼻子:“你们两,过来。”
大气不敢喘的两人赶紧跑过来:“陛,陛下,有何吩咐?”
“去告诉光禄寺,今天的一了百当,换成珍珠翡翠白玉汤,再多备几个素菜。”
“这个拿着,赏你们俩的,过年拿去买酒喝。”
朕抛了一锭碎银,两人叩着头领了,千恩万谢的走了。
重新关好门,将第一张字条丢进炉子,煤球上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和娟秀的小楷,看到焦黄的灰烬卷曲破裂后,朕打开了用星号标记的第二张字条。
星号,意味着纸条上记录了重要的正事。
神权和皇权?
“这问的,不就是三武灭佛的旧事吗?”
略略一思索,朕展开一张宣纸,把旧唐书、资治通鉴的相关章节摘抄上去,你不是明君吗?自己去翻书去啊。
准备把字条放进暗格时,朕闻到了门外午膳的香气。
“红酒和肉……”
嘴里泛起白面包和清水的涩味。
啊,这个可恶的番婆子!
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朕还是挑了一支狼毫,蘸着几乎要冻住的砚墨,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蝇头小楷。
“因为那些僧人既不肯种田,又不肯交税……”
“几位皇帝对佛教的做法,是暴力清缴,毁坏佛寺,命令僧侣还俗。”
“你们一开始,不也把神子钉在木头架子上,不也砸过圣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