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鼎惊讶道:“此话怎讲?大师,刘鼎不愿逃避。”住持笑道:“我非让你六根清净,了却尘缘。方以智施主时好与老衲讲学佛理,是有慧根的人。他说曾数次请刘施主来寺里,你都不肯。老衲怎会强求你呢。但你是清廷要犯,又是一个俗人,在寺里多有不便,还是剃度为好。”
刘鼎躬身道:“大师若肯收留,刘鼎感激涕零。但刘鼎之发,受之父母。父母虽逝,不敢妄剃,还望大师见谅。”
住持道:“也罢。就随施主的意思。老衲敬重施主是个有气血的大丈夫,所以不顾禁令相留。施主须记,平时不可出寺门。至于施主妻子,自有小徒们出去打听。”
刘鼎允诺,再谢。
话说刘鼎遂留在普惠寺内,白日里独自儿舞剑,或与众和尚天南海北论一番,没几日和尚们都服他。夜里,心中静不下来,于是常坐起,也学着打一番坐的。
如此过了十来天,出去的和尚都说无苏氏的消息。刘鼎愈发着急,这日向住持道:“大师,刘鼎闷在寺中多日,想出去走走透透气。还请准予。”
住持道:“只是透透气吗?”刘鼎合掌道:“其实是有一个堂弟,上次偶见不及细谈,今天想去看看他。”住持道:“也好。天黑前刘施主务必回来。还要小心慎重。”
刘鼎答应,也不带他物,戴了顶草帽出庙门来。欲寻苏朝圣,却不知他居所的确切所在。乃信步走入北京街市,已不知再往何处去。欲前往济而哈朗王府,还是止住了。
踌躇一阵子,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谁?原来是前明兵科给事中龚鼎孳。龚鼎孳即是先前和刘鼎、张家玉、方以智诸人称兄道弟的那位复社同人,刘鼎心中却不甚看起他,常笑呼其龚大嘴。
此时龚鼎孳已降清,受任吏科给事中。刘鼎对自己道:“你且去大嘴处,他虽是清臣,但念着昔日的情谊,还不致翻脸无情。或许他知道珍珍和孩子的安危也不定。”
打定主意,即问寻到龚府上。内里仆人相问,只说是故友。待了一会,里面请入。刘鼎观那布置摆设,悉如从前。物是人是,只心境不同。
进入厅堂,不见龚鼎孳,一个明丽的妇人笑着看他。
刘鼎施礼道:“嫂子,刘鼎见过。”妇人道:“我说是哪个故友,原来是刘叔叔。眉生这厢有礼了。”刘鼎道:“嫂子为何不吃惊呢?刘鼎已不是昔日的刘鼎。”
书中暗表,龚鼎孳的正妻董氏,与龚感情不睦,尤反感龚鼎孳降清,一直留居庐州老家。龚的此位小妾却是响当当知名,秦淮诸艳中的顾眉生是也。
话说秦淮河畔名妓云集,南曲众佳丽多与才子们缠绵悱恻,演出佳话逸闻来的。
这顾眉生号“南曲第一”,这个南曲不同前边的南曲,前一个指的卖艺不卖身,习文善乐的青楼曲院,这一个单说音曲。她又与数个名士有过情事,还使一个恋她的文士因她跟了龚鼎孳而投水自尽了。留在南京、苏州一带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与她都以姐妹相称,自她来了北京跟了龚鼎孳,已是长久不相见了。
却说顾眉生轻描淡写道:“叔叔为何敢来呢?我夫君已不是昔日的龚孝升了。”
刘鼎也笑道:“嫂嫂异于寻常妇人,由此可见。不知孝升兄此时可在府中?”顾眉生道:“他去洪学士府上,尚未归来。你坐下歇息,奴吩咐下人多做几样菜来,在这吃餐饭。”随即走入内室。
刘鼎站了一会,不见她出来。心中疑虑,遂悄悄走出正厅,觅入后室。在那疱房外,只听得顾眉生道:“你们好生做几样美味。来的客人非寻常人可比,不可怠慢。”里面人回应道:“主母放心,小的怎敢怠慢。”
刘鼎自笑道:“是我多想了。她又怎会谋我。”即又轻轻走回客厅。
不一会,顾眉生出来,笑道:“叔叔,此番回来,是为的嫂嫂吗?”刘鼎点头道:“是。我自投险地,只为我妻儿。可怜却不知他们生死。”
顾眉生道:“叔叔为何不肯降清呢?李自成不过草寇,叔叔尚且降之,大清有席卷天下之势,叔叔何苦要与之为敌?”
刘鼎道:“我投大顺,是为我志;我不降清,是为我心。满清蚕食我辽东土地,杀我汉人百姓,五入关内劫掠,与当年金人何异?岳王爷与秦桧,天下早有定论,吴三桂之类,我欲唾其面!”
言毕,瞧见顾眉生一脸愠色。心知说伤了她,乃道:“嫂嫂莫要见怪。人各有志,孝升虽然降清,却不曾为虎作伥。想那密之、玄子去了南明,孝升归清,我投大顺,虽不事一朝,兄弟之情犹在。方才是我愚妄,言重了。”
顾眉生转怒为笑道:“叔叔不要着急。奴不是真生你的气。你所说的自有道理,只是我们小官小吏为的平安,只好舍弃名节了。夫君与奴又何尝不叹息感慨呢。”
“刘鼎知道。乱世最艰辛,都怨大明的执政不能励精图治,体恤百姓,弄的江山只剩残垣半壁,黎民遭难啊。”两人说着,十分相洽。刘鼎不禁想起了妻子,连声叹息。顾眉生也动容了,轻柔道:“叔叔不要悲伤。等他回来,一定会尽心替你寻访嫂嫂。”刘鼎道:“还冀望于龚兄。”
说话间,外面仆人来报:“大人回府了。”顾眉生与刘鼎都站起。就见龚鼎孳着了圆袍盖帽,通红着脸走入。
顾眉生道:“相公,你看来的是谁?”刘鼎作揖道:“孝升,许久不见了!”龚鼎孳摇摇头道:“更生,你是如何来的?朝廷视你为大寇,你怎来了我处?”刘鼎道:“你若害怕受我牵连,我此时离去便是。”顾眉生道:“相公,患难方见真情。刘叔叔来寻你,你不可拒人于门外。”
龚鼎孳道:“更生,不是我绝情无义。只是新朝禁令明确,刑法残酷,我不过想过个安定日子罢了。还望成全。”他并不看刘鼎的眼,又道:“我有些薄礼相赠。”
刘鼎冷冷一笑,不回应他,对顾眉生道:“嫂子,承你好意了。刘鼎此次别去,再也不会踏入。保重。”即拂袖而去。
顾眉生追了两步道:“叔叔慢走。不要当真。”见刘鼎走出许多了,却露出诡异的笑容,对龚鼎孳道:“你与他兄弟情谊还在吗?”龚鼎孳道:“我与方密之最相善。刘鼎时常嘲笑我,我与他算不得兄弟。纵然我还念情,他以后也不认了。”
顾眉生道:“如此最好。妾也不是真心要迎他,只是想让他做成我们的好事。”
龚鼎孳不解道:“怎话怎讲?”顾眉生笑道:“我已暗教人通知九门提督了。他出得我府,难逃牢狱。”
龚鼎孳大惊道:“你怎能如此?我与他毕竟友善过,他势穷来投,我不容他就是了,何必要害他?”顾眉生道:“妾是为你好。知道你下不了心,所以替你做了。你当谢我才是。”
不说两人私语,只说刘鼎出得龚府,一阵风吹过,使他不由打了个激灵。刘鼎心中惆怅,缓缓行走。忽然两边冲出百十清兵,将他围拢了数层,为首的一人叫道:“逆贼刘鼎,快束手就擒!”
刘鼎万分惊诧,回过味来,怒道:“我竟为女人所谋!”看着四面刀枪,无奈叹道:“此命也!”遂不作抗争,任清兵捆缚。
清廷闻知刘鼎被擒,特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刘鼎被羁深牢中,性命攸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