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便谈起话来。这个时节自然不能抛开当前的形势。方以智蹙着眉头,张家玉叹了气,吴易不声不响,都听龚鼎孳说道:“我昨天捐了三百两银子,虽然微薄,却是家中所有积蓄。希望能为朝廷尽一点力量。”
张家玉苦笑道:“国丈老周吐出一个月的零花钱也多过三百两。”
聊了许久,大家叹了多声。时近午时,还不见那人来。以智看着厅门,“更生不来,我们谈话也没有意思了。”吴易说道:“可不是。咱都没有他看得远,虑得全。”不渝心里疑惑这究竟是如何一个人,看的出几人对他都格外的尊敬,但又不便相问。
以智似乎是看出来了,说道:“不渝,我们等的这位姓刘名鼎,字更生。是大理寺的左寺寺副,从六品。在我们这里官最大了,识见、文才亦十分了得,我们喜呼他为刘大佬。”
不渝道:“各位兄长看重的人,想必是一位才俊之士。”龚鼎孳撇嘴道:“才俊便才俊,只是脾气有些古怪。”
正说之间,外面就听一个声音爽朗笑道:“龚大嘴,你又在人后说我坏话呢!我的脾气哪里怪了?”
众人一齐朝门外望。只听的一声佩玉响,一个汉子跨进来,迅即朝众人拱了拱手,又一声响,已端得坐在那空位上。口上道:“来迟了,诸位见谅!”
不渝心里不免觉得诧异,仔细端详他。见来人二十六七岁,卧眉竖鼻四方脸,轮廓分明,目光如炬,溢着不寻常气。上冠乌纱,穿一件团领常服,上绣一个鷺鷥补子,束一个素银绦带,十分英爽。
刘鼎也看着不渝,起身作揖道:“阁下是?一时随意,唐突了。”不渝赶忙站起,回礼道:“左贯之,字不渝。现无功名,是方哥的同乡。”
刘鼎道:“原来就是左公子,常听密之说起你。令祖高名,吾辈仰望。”不渝道:“沾了祖父的光,我原是个最懒散的人。”
方以智道:“都坐下吧。夫人,上菜来!”
里头潘氏应道:“就来!”走出来先上了一道鳝糊,其次一样鳜鱼羹。以智道:“更生之外,都是南方人,这两道都是你们熟悉的。”刘鼎笑道:“和你们吃了那许多餐,可不也熟悉了?”即取调羹,撇去两勺。一个厨娘又端上一盘田鸡腿烧笋鸡脯,张家玉道:“这可是万历皇帝喜欢吃的菜!倒也流落民间了。”其次醉鸡丝块、红烧猪蹄,续上了三样素菜。潘氏亲又呈上一个大盘来,上面一只八宝整鸭,油熏熏的,伴着几式配菜,十分诱人。刘鼎道:“不渝,尝尝北京的焖炉鸭。源自南京,胜过南京!”
末了是黄米面枣糕、爱窝窝、蒸饺儿等几样小吃。
前头方以智已站起,要给每人斟一杯酒,说道:“这是我父亲七年前存的,江南家酿。”轮到不渝,只勉强接了大半杯,面露难色道:“你知道我不能喝。好了。”
张家玉道:“这里在座的大多文武兼备,孝升,可多了一个人陪你了。”龚鼎孳笑道:“我虽不能武,酒量不见得比你小!”不渝看着酒,真怨不得把整瓶都咽了,然而只能归于无奈。
几人站起,同饮了一口。不渝吐着舌头说:“好辣!”众人都笑,不渝自己也笑。
刘鼎道:“老吴,吏部可有官让你做了?”吴易摇头。刘鼎道:“也好。此时要你做官,就是往火坑里推你。”
龚鼎孳道:“既然在火坑里,你还每日勤于公事,通宵达旦的?”
刘鼎道:“大嘴,咱们已在火坑里,就要在其位谋其政。一天不在了,也无愧这颗心。”
张家玉顺口道:“你看我们何时不在?”刘鼎道:“一两月之间,京城必定不能守。我们就三条路:或降或逃或死。”
众人大惊,以智道:“更生,你说这话死罪啊!”刘鼎略略一笑:“京城乱如一团麻,谁管我说了这番话?皇帝正想着南迁呢。”
众人又一阵愕然。不渝小声问道:“刘——大哥,你是如何知道的?”刘鼎道:“如何不知?大学士李建泰代帝亲征,却胆小如鼠,上奏说‘贼势大,不可敌。愿奉皇太子南去。’被皇帝一顿斥责,由是知道皇帝自己想南迁。本来这即是常情,唐朝明皇、僖宗都曾用过的。”
“有理。”以智道,“更生,其实左贤弟即是南京差来请圣上南迁的。”不渝说道:“奏折早上了。只是没有音讯。怕是沉了。”
刘鼎顿一顿道:“我估摸着皇帝就快召见你了。最近常有大臣被召去密语,所说的自然也就是南迁之事。皇帝面上不置可否,心里也有计较的。”
吴易问道:“你以为迁都究竟可能成?”刘鼎自饮一口道:“十有七八不能成。皇上做事瞻前顾后,又有些迂,怕连太子也不让到南都去。”
不渝看着他,脸上写着将信将疑。刘鼎继续说道:“如今所为也有不妥。兵饷不足,那些勋戚就肯真心捐银?不过争着哭穷而已。也不忍心动真格的。不放心各府官兵,派了太监做监军,不免使军士心寒,太监做威而已。既诛了魏忠贤,又宠信起阉人来,真让人咨嗟。”
以智叹口气道:“可怜大明江山竟要被流贼所毁!悲哉!”
刘鼎喝了一口酒,道:“原也不悲。当年太祖起于草莽,虽刑罚过重,但爱民如子,剥的是贪官的皮,给的是百姓实利。享国三十载,海内清安。嘉靖以来,盗贼多起,皇帝不问事便罢,阁臣多平庸之辈,又好掐架。太监掺进去,弄得一片乱。当今天子难得勤政十七年,可惜时运不佳,力又不逮。成于百姓,败于百姓,悲也小悲,只是不壮。”
龚鼎孳冷笑道:“如何才叫壮?山河破碎,还要怎么壮?”
刘鼎也笑了,却不睬他,继续道:“我才说了败,还不是亡。诸位大明义士,南方还有半壁江山。倘北京城丢了,各位保全性命,在南边还可以有一番作为!不过,”他一停顿,站起身,昂着头道:“我恐大明之忧,不惟在大顺,更在满清也!”
几人面面相觑。以智呆了半晌,方道:“更生,你不在说笑吧?建虏为祸虽有二十余年,但大明根基无虞。今日国都告急,全是流贼所致。”
刘鼎摇头道:“你只看到一层,不见更高。如今北京四围,可有一支敢战之旅?当年辽东松山大战,我八总兵,十三万大军一战溃败,今日清之战力有增无减。何况兵民一闻鞑子来到,无不骇恐。心若畏葸,如何抵敌?清若倾其全力由蒙古南下,北京势必难保。”
不渝见他又不说了,想了一想道:“那满夷缘何不攻呢?是否为了鹬蚌相争,占得渔翁之利?”刘鼎点头道:“他若攻,就成了天下共敌,无论闯军还是官兵;待闯军夺了京师,其必有所动,此时就是助明剿贼了。其实本心不过是灭亡我华夏,窃取我神器而已!”
不渝的身体不自觉有些颤动。随之心也颤动不能平息了。这样的话,他是第一次听,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比在那媚香楼中要感觉更好些。他又觉得刘鼎实在很特别,又很神秘。他对于闯军,似乎并不仇视,对于关外的清军,反充满着警觉。
不渝没有见过一个夷人,他的印象,都是来自于史书和传闻。大体上以为西南的夷人比之北方的鞑子要温和些。但既是夷人,总是偏落后的,既不读书,又不行礼。而古时的女真,今日的满洲,习俗恶劣不说,单扎着根小辫子,骑在马上嘶叫,想起来就很是吓人。几年前的松山大战不渝也关注了,深刻记得败讯传来时他的祖母竟以拐杖敲地叹息。他也不能事外,不悦了好一阵。听说虏酋努尔哈赤在关外残杀汉人,他更是激愤的吃不下饭。他想超脱,却还没有达到这一层境界。
正想间刘鼎已跳出来,拔出身上佩剑,叫道:“玄子,出来!咱们来舞剑!”张家玉的脸上本挂着焦虑,听他这一说,也抖擞着起身,应道:“来了!”可是并无剑器。瞅着门边有一根立棍,不论是做什么用的,抄在手中,与刘鼎对舞起来。两人借着酒兴,一边叫喊一边撒开身段来使。
不渝看得精彩处,拍起掌来,杯中酒一饮而尽,不顾呛了嗓子,又自斟一杯,叫声:“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