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避暑行宫中, 一重重暗潮,在夜色的掩映下, 开始逐渐上涌。
而大多数官员和宗室, 还都沉浸在一片睡梦之中。只有少数警醒的,被主殿那边骤然亮起的灯火惊醒。
“怎么了?”有官员诧异地问道。
“皇上半夜突然发起了热,跟着的太医束手无策, 如今主殿那边正在紧急收拾东西, 准备返京。”
每一个醒来的贵人门口, 都会有侍从冷静地告知。
“太后和皇上传下旨意, 请诸位大人安歇, 不必跟随。按照计划待明日再出发即可。”
如果有不长眼的家伙坚持想要去皇帝跟前表忠心, 那么宫中的侍卫少不得用非常手段, 让这些大臣乖乖休息, 不要声张了。
在这样紧张而富有效率的控制下,整个避暑行宫主殿周围虽然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夜幕之下, 一队人马整装待发,等两位贵人上了车驾,立刻出发,在前往京城的道路上急急而奔。
几乎同一时刻,皇庄的大门也被打开,燕王秦泽也在一队人马的簇拥下,往京城狂奔而去。
收到线报,霍太后冷笑了一声, “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即可。”
侍卫立刻遵命后退。
这个孽庶之辈,还以为真的要让他登上皇位吗?
漆黑的夜幕之下,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几个人,正奔波在从皇陵到京城的大道上。
而京城内部,暗藏的布局开始逐渐收网。
宗室云集的街坊最东头,一座奢华大气的府邸坐落在这里。
舒王府因为主人跟随御驾前往皇陵参加祭礼,整个王府比往日寂静了不少。到了下钥时间,主持王府事务的大管事就吩咐闭门落锁了。
大多数仆役都进入了睡梦之中,就在这样安宁的时刻,突然王府的门房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值夜的仆役赶紧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上前开门,就听见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两扇巨大的门板被人生生撞开,一队玄色甲胄的士兵涌了进来。
闻讯而来的管事被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这是什么架势?自家主子谋反了不成。
进门的兵士却并没有预料中无礼的搜捕,而是抱了抱拳,急速说道:“宫中有变乱,奉太后娘娘之命,所有宗室一概前去宫中居住。”声音冷澈,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
总算不是要抓自家王爷下狱。管事定了定神,急道:“将军啊,我们王爷跟着去了皇陵,并不在府中啊。”
“我知道,不是还有一位小王子吗?”
说完,领头的手一挥,也不等管事答应,手下的士兵如狼似虎般扑向后院。
一连串的惊叫声响起,不多时,一群士兵就簇拥着一个惊恐万状的中年妇人出来,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婴孩,胖嘟嘟的,依然在睡梦当中。
那是秦勋之前的侧妃为他生下的孩子,也是秦诺兄弟们中仅存的一个下一代男丁。
后面还有一个容色艳丽的妇人垂泪跑了出来,一边尖叫着:“你们要干什么?我的孩子……”正是那位侧妃娘娘。
领头的军官冷声道:“带上孩子,立刻走。连同奶娘一起。”
说完一群士兵簇拥着惊恐的奶娘,抱着孩子,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只留下舒王府残破的大门,和满地惊慌失措的主子奴才们面面相觑。侧妃娘娘的哭嚎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无助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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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夜风吹拂着,带着山间秋日特有的凉意。
一行人骑着快马,在山道上飞速前进,恍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京城的方向射去。
上百名骑士簇拥当中,那个云青色的身影极为抢眼,正是燕王秦泽。
“燕王”伏在马背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忍不住道:“怎么还没有来?这是要直接跑回京城吗?”声音清朗,带着两分不耐烦。
正是裴拓,如今他正穿着燕王秦泽的衣服,假扮成秦泽的模样,往京城而去。同样身形劲瘦流畅,夜幕笼罩之下,从背影上看还真分不出真假来。
旁边晏畅笑道:“快了吧,前面山间夹道,密林横生,正是埋伏的好地方呢。”
裴拓冷哼一声,“刚才咱们走过的那一处峡谷,也是埋伏的好地方,也不见有人出手,真是磨磨蹭蹭。”
“也许是那边道路太窄,不利于攻杀吧。”晏畅推测道,“唉,这皇庄到京城的路,也该派人修整一下了。”
马上要迎来一场惨烈的厮杀,但是每一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充满了期待。
征战和杀伐,本就是霹雳营最习惯的事情,这些年在京城的安闲生活,并没有消磨他们剑锋般的锐意。
跑进了林子没多久,突然旁边晏畅低声提醒道:“来了!”
一群人顿时振作起精神,极目远眺,果然前方的山道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
霍太后还真看得起他。来得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吧。裴拓冷笑了一声。
“今天咱们就来领教一下平西营的功夫!”
片刻之后,原本寂静的山道上杀声四起。
同一时刻,皇陵脚下的山庄依然是一片沉寂。
在裴拓假扮自己离开山庄之后,庄内立刻陷入了冷寂之中。
皇庄内不听话的侍卫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余的仆役也被驱赶进了一处单独的院落关押。整个皇庄内部,已经被霹雳营和潜鳞司的人手彻底控制住。
秦诺走在花园中,任惊雷陪在他身边。
“皇上不去歇息一下吗?如今只是前半夜,距离天亮还早着呢。”任惊雷轻松地笑道。
“朕哪里能睡得着啊?”秦诺笑道。并不避讳自己的紧张。
“是在担心京城的事情吗?”
“京城有裴将军坐镇,倒没什么可忧心的。也不知道南乡侯他们走到哪里了。”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开始交手了吧。”任惊雷揣测着,又笑道,“皇上不必忧虑,此番跟着出来的人数虽少,但都是精锐,就算对手同是禁军五卫之一,也不惧的。”
任惊雷很是自信。
秦诺叹道:“若只是平西营也就罢了,只怕太后手中,还有别的力量。”
任惊雷顿了顿,笑道:“皇上刚才还说,有裴将军坐镇,京城无忧呢。”
“朕所忧的,并不是今晚的胜负和成败,而是这种让人齿冷心寒的局面。”秦诺慨叹着,“如今南边战事如火如荼,而北方又有恶狼虎视眈眈,如此精力,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共御强敌,非要自家人先杀个你死我活呢。”
这个话题有点儿超纲了,任惊雷不好回答。
秦诺似乎也并不指望他回答,也许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
“朕从有记忆开始,就跟十弟一起居住,同在一处宫室,日日相见,虽然他经常算计坑害朕,但生气之余,朕对他也是有一份感情的。”孤僻的宫廷生活,围绕在身边的都是奴仆之辈,秦芷又不可能天天来看他。秦泽确实是秦诺穿越之初,唯一一个能跟他平等交流的人了。
“后来,他也算长大了,兄弟之间说开了,没想到反而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要亲手杀他。”
皇帝的声音在夜幕之下,听起来有些虚幻。
“你知道吗?当时他最后的视线落在朕的脸上,那个时候……”秦诺的声音噶然而止,他感觉,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眼神了。
“皇上后悔了吗?”任惊雷低声问道。
秦诺沉默了。
黑暗笼罩下的庄园一片寂静,盛夏的时节,花园中林木出奇的茂密,也许是山间的风水更适合树木的生长,环绕在这一处凉亭周围,都是参天大树,置身小小的亭子里,竟然有种遗世独立,与世隔绝的错觉。
四周是凄切的蝉鸣,衬得空气越发静谧。那人声鼎沸的京城,灯火流离的行宫,都遥远地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一般。
侍从早已被屏退地远远的,冷寂的林子里,只有君臣二人的身影。
月色将两个影子拉地很长。
就在任惊雷以为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年轻的皇帝突然开了口:“朕不后悔。”
“朕也曾经想过,自己如果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并没有机缘巧合,登上这个位置,那么是不是日子更加轻松惬意呢。”
“可是,现在,朕不这样想了。尤其在朕坐上了这个位置上之后。”
“这个国度有着太多的潜藏危急,朕并不认为,以七哥和十弟的资质,能够顺利渡过这一切。所以朕很庆幸,幸好是朕登上了这个位置,朕原意担起这个重任,朕相信,没有人能够比朕做得更好了。”
“朕岂能因为一人之轻松和乐,放弃如此沉重的责任?”
“啊,这话听着好像很自恋啊?”说到后来,秦诺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上……”任惊雷却神色郑重,“皇上是一位明君。”
“朕都没有干什么事情。”对如此直白的称赞,秦诺有些不好意思了。
任惊雷低声笑着:“皇上已经为天下百姓干了很多事了,今年开春的减税,让千万民众受益,酒精纸甲等物供给军中,大大减少了伤患,虽然大多数都被那群家伙偷喝掉了。”
秦诺忍不住笑起来,这件事工部向他提过了,才知晓酒精还有这个用处。
“还有之前……”任惊雷顿了顿,视线垂下,“之前皇上安抚南陈宗室,让那些嫁入北地的无辜女子不受牵连,免于无家可归,骨肉分离。”
想不到任惊雷会提到这件事,秦诺有些惊讶,笑道:“谢谢,任卿,这份肯定对朕来说很重要。朕会努力干得更好。”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等将来平定了南陈,朕会善待那里的百姓,广开科举,安抚民生。还有北朔,有生之年,朕会努力解决那边的隐患,让边关靖平,让北疆的百姓也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另外,还要开海贸,兴商道,藏富于民,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任惊雷目光闪烁着,“之前就听将军说起,皇上的想法与众不同。”
“咦,裴卿在家中经常提起朕吗?”
“也没有了。不过将军很是叹服皇上的。”任惊雷笑道,“偶尔提起几次,臣都陪在身边。”
“叹服什么,朕的以德服人吗?”秦诺好奇。
“哈哈,”任惊雷顿时笑出声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
“皇上,”最终,他垂下视线,低声道:“皇上是个仁慈的人。”
秦诺盯着他,又挪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