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泄密的事情丢给刑部。接下来要探讨的是南陈的战场。
肉眼可见的, 南陈的战事将一片败坏。秦诺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军报内容了。
此起彼伏的起义和响应,原本大周在南陈疆域上的威望, 就已经被南军和平西营败坏地差不多了, 此时有了陈玹大胜的冲击,可以想象他们的心理变化。
经过朝廷的紧急讨论,最终, 传令杜慷暂代镇南将军一职, 与霍飞茂领军对敌, 同时辟东营出动, 再加上神策营。
朝廷原本的意思是再用平西营, 被秦诺一口否决, 之后霍东来提议了神策营。神策营原本就参加过南陈的战事, 统领贾辟本人就是在十多年前的南陈战场上累积功劳, 晋封到这个位置的。而且神策营和神兵营同气连枝,双方配合默契,南下支援, 能更快地投入战场。
散了朝,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一场朝议,足足一下午加一晚上。
秦诺筋疲力尽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李丸察言观色,小声问:“要不要叫御辇过来?”秦诺一向不喜欢在宫内乘坐车架,但此时皇帝看起来状态实在太疲劳了。
秦诺摆摆手,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一路往北,却没有回乾元殿, 而是沿着廊道慢慢前行。
他没有让李丸几个人跟随,只让方源陪在自己身边。
两个人走在漫长曲折的廊道上,荧黄色的灯笼悬在头顶,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复又缩短,周而复始。
一路向东,终于到了太微殿。
秦诺坐在旁边的回栏上,仰头看着天幕。
今日的天幕澄澈幽深,万里无云,星辰闪耀,点缀其上。
秦诺在其中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北斗七星的影子。
破军,瑶光……北斗七星中最末尾的一颗,距离遥远却光辉灿烂。
他转过头,凝视着咫尺之遥的方源。
他正站在廊道的阴影之下,保持着一贯的静默姿态。
秦诺突然笑起来,“刚才朕让李丸几个退下,只带着你的时候,李丸犹豫了片刻,你注意到了吗?”
“臣注意到了。”方源平淡地回答,顿了顿,又道,“李公公性情谨慎,牵挂皇上。”
“牵挂朕是有的,但……谨慎个屁啊!”秦诺忍不住爆粗口了。
李丸真是傻不愣登的,如果是许敏才,绝不会将顾忌之意表露地如此明显,只会用更加自然的态度对待方源,而选择暗中提醒自己。
没错,他们在怀疑方源!
之前朝政的时候,李丸几个服侍在侧,已经听说了开天弩外泄的消息。
比起南营坊、格物司,除了这些负责研发制造的部门,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很早之前接触到开天弩,就是秦诺这个皇帝。
甚至开天弩能研发成功,他功不可没。
夺嫡之前的那段日子,淳亲王秦诺和裴翎的关系处在蜜月期,两人多次会面,不仅就酒精等药物的研发进行交流,还对开天弩的进展以及机关设计探讨了几次,曹琦提出了几个数学上的疑点请教秦诺。方源都跟随在旁边。
之前朝廷发现军机外泄,目光都集中在了负责研发的南营坊和格物司上,因为朝臣们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对开天弩的研发竟然也有重要的贡献,但是李丸他是知晓的。
所以他情不自禁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方源。
而裴翎也是知晓的。他没有当庭指摘,是不想给自己这个皇帝添麻烦。或者是不想打草惊蛇呢?
秦诺笑着,走近方源。
方源没有动,直到皇帝走到近无可近的地步,竟然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他忍不住后退,很快后背贴到了墙壁上,他低声呼道:“皇上……”
秦诺抬手撑住墙壁,这种在前世被称之为壁咚的行为,此时用起来,还蛮有压迫感的嘛。幸好自己这两年身高飞速生长,才能两人比肩齐平,不然就太难看了,气场不够啊。
这样紧张疲惫的时刻,自己竟然满心都是这种不着调的念头。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对眼前之人,那种天然的信赖感吧。
仿佛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漫天飞窜而至的利箭,劈天盖地占据了整个世界。然后他带着自己藏到了马车底下,殷切的叮嘱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他澄澈冷静的目光。
之后一剑杀出,留给自己一线生机。
或者是因为无数个日夜的亲密相伴,自己的武功是他一手指点,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称呼他一声师父也不为过。
“方源,有想过回去吗?”秦诺开口问道。
对这个问题,方源没有回答。
“不过,朕是不会放你回去的。”秦诺笑嘻嘻地盯着他,“就算你在南陈还有牵挂,朕也不会允许。”
“皇上……”方源转过头,不看他。一向淡然的表情竟然难得带上了窘迫。
他低声道:“请皇上慎言,臣是不会离开的,只要皇上还愿意信赖臣。”
秦诺低声笑着,“嗯,记得你今天的保证啊。”
秦诺笑着,终于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方源偷偷松了一口气。他以为皇帝会询问他有没有勾结南陈,出卖秘密,可万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这样一场……
因为他对自己是纯然的信赖吗?没有丝毫动摇。就如同那个人对自己一样,从来不相信自己会背弃他……
可是,自己却依然背弃了他啊!
真累啊!秦诺站在太微殿的最高处,
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脸颊上。
一场大胜之后,也不知道那位志得意满的南陈皇帝,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疲惫呢?
其实,陈玹比秦诺想象中的更劳累。
从十三岁亡国开始,这十三年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
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就是复国。
只为了有生之年,能有一天,重新站在建邺皇宫的大殿之中。
殚精竭虑,百般筹谋,如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
就在昨天,南朝的主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攻破了建邺的城墙,这座繁华无比的城池在落入大周兵马之手十三年之后,又一次重新回到了陈氏皇族的手中。
实际上说攻破并不妥帖,自从管县一战之后,大周的兵马惨遭重创,退守到密州防线上,散落在各地的驻军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汇合。包括建邺城内所剩不多的留守兵马。
建邺城内早就人心浮动,城外的南陈兵马打来之后,很快有故旧世家反背,暗中打开了城门。所以南陈的兵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收复了这座恢弘的城池。
走在阔别了十三年的宫殿回廊上,一时之间,陈玹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滋味。
这座从小长大的宫室,依然是熟悉的模样。南陈的皇宫之奢华,犹在大周之上。南陈原本就富庶,国脉传承历史悠久,建邺城的皇宫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改建,几乎是天下间宫阙的顶峰,尤其末帝在位的时候,为了宠妃张贵妃,又兴建了临春、绮罗、望仙三处阁楼,沉檀香木为料,饰以金玉,间以珠翠,香飘十里,奢华无比,见者无不赞叹。
甚至这些年来,从南陈到大周,甚至北朔,都有无数文人墨客在写诗作赋,赞美这华丽的宫殿,神仙般的佳人,以及那段悲凉的帝王宠妃爱情。
陈玹从小,便是在这样光辉万丈的环境中长大的。
童年的他几乎无忧无虑,有求必应。他天资聪颖,俊秀无双,上面是父皇母妃的宠爱,身边是志趣相合的同伴。
他几乎以为,这一辈子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轻松惬意。偶尔有忧虑的时候,便是他与好友谈起国家大事,总觉得北边大周兵势强盛,虎视眈眈,不可不防。他曾经劝过自己父皇,结交北朔,共谋大事,却被父皇嗤之以鼻。
大周对南陈的侵扰,便如北朔对大周的侵扰,时不时总要来一场的。但中间隔着松江天堑,南陈的水师又是天下第一,驻守边境的士卒也算精锐,对上南军各有胜负。纵然侵扰,大多都是无功而返,并不值得忧虑。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个十一二岁孩童的话语,大人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私底下向着白光曦抱怨着,还是得等到我长大了才行!或者,他能登上那个位置?
但是太子哥哥性情虽然冷傲,却并无大错,自己真的要去争那个位置吗?
想到这些难题,一向轻松惬意的日子也开始蒙上阴影了。
然而这些难题没有让他纠结太久,北方的大周为南陈选择了继承者。
逃出建邺城的那一天,陈玹一辈子都记得,杀伐和惨叫声上充斥着这座华美的宫殿。他匆匆逃亡,从皇宫到京城,踏过满地的鲜血和尸骸。
幸而,最恐惧的时刻,身边还有那个人在。
因为膝盖被一箭射穿,他强忍着剧痛,伏在好友的后背上。
白光曦背着他跃下宫墙,身边跟着白望朔,三个人匆匆逃到了城南禁军营地。凭着从宫中带出的虎符,还有自己的皇子身份,三人带着残兵,一路冲杀了出去。
从此便是披荆斩棘百般磨难的十三年。
他以为,这一辈子,他们都会留在自己身边,然而……
屏退了侍从的跟随,陈玹一个人缓缓从廊道下走过,步履沉重。身边仿佛传来欢笑声,那是他小的时候,跑过这条廊道,他转过头,冲着身后喊道:“光曦,望朔,你们快点儿啊。”
白光曦和白望朔,同母所出的双胞胎兄妹。也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和朋友。
三个人从廊道上跑过,仿佛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在气喘吁吁地试图跟上三人的步伐,一边叫着:“八哥,光曦哥哥,望朔姐姐,你们等等我啊……”
转眼之间,童年的幻象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廊道,在视线的尽头无限延伸,向着幽暗叵测的未来。
夜晚的风有些凉。
陈玹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到长廊一侧。
那是一个年迈的宫人,手里还持着扫洒的工具。他浑浊的双目散发出光辉,仰望着这个比月色更光辉的年轻君主。
“八殿下,您回来了,您真的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陈玹点点头,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依稀记得,这是殿后的一个扫洒宫人。
大周攻陷建邺之后,除了死硬的抵抗势力,并未大规模屠杀,宫中的一些低阶宫奴,大都保存了性命,毕竟这么广大的宫殿,是需要人手扫洒维护的。
沿着回廊向前,不远便是绮罗殿,是他之前居住的宫室。
走入熟悉的大门,放眼望去,依然是华美静谧的模样,只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也许是离开地太久了。
“这些狗贼,害得殿下受苦不说,连殿下的宫殿也要糟蹋……”旁边跟随的老宫人絮絮叨叨着。
陈玹脚步顿了顿,“有人住过这里?”
宇文彻虽然胆大妄为,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至少没敢僭越到公然居住在南陈皇宫中。这些年宫廷一直是封闭状态。
南陈的皇宫从名义上说,算是大周皇帝的行宫了,除非是有旨意的宗室或者钦差,否则无人能居住这里的。
宫奴点头道:“是大周的什么瑞国公崔骞。竟然胆敢堂而皇之地居住在宫殿里。”
崔骞……这个名字陈玹并不陌生,甚至在整个南陈贵族之间,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玉面修罗一样的杀神。这些年在南陈没有少作杀孽。
仔细说来,他能这么顺利地反攻京城,收揽人心,还要多谢崔骞这些人的襄助呢。
他微带嘲讽地笑了笑,抬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