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是在保和殿举行, 早先好几日就迁入官舍居住的贡士这会儿正鱼贯而入。
黎明开考,日暮交卷。考完之后永宁帝又有一道圣旨下来, 说的无非还是他的那个梦, 事关国家栋梁, 他很关心,所以让一应学子殿试完之后依然到官舍居住,等着放榜。
学子们自是感念永宁帝,山呼万岁。谭宏逸在人群中遥遥的望了薛元敬一眼,见他面容淡然, 和平常并无任何差别。
谭宏逸移开目光。
许是他多想。但偏偏一切事情都是这样的巧合,仿似永宁帝都在护着薛元敬一般......
待读卷官将众位学子的考卷阅过, 便要呈交给永宁帝看视。永宁帝看过了八位读卷官圈定的几篇好文章, 看了署名, 却都没有薛元敬。
他便自己找了薛元敬的考卷出来看视,看完之后眼中就带上了笑意。
这几日他还在想着薛元敬是个人才,想要留给他和周皇后的儿子。但现在朝中党争厉害,若留薛元敬在京,只怕他势必会卷入党争之中,那样往后只怕也不好再用了。且夏天成的事,总还要提防夏兴言私下为难薛元敬, 倒不如暂且将他打发到外地为官,先历练几年再回京。也可让他暂时远离这纷争之地,岂不是好?不想这个薛元敬倒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薛元敬乡试会试的考卷永宁帝都看过,写的是条理清晰, 逻辑严密,一看便知是不可难得的佳作,而他此次殿试的文章,简直不像是他写的。
永宁帝料定薛元敬是故意为之,也是暂且不想留在京城,好避开夏兴言的锋芒,等往后他羽翼渐丰之后再回来。
两个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永宁帝自然会遂了他的意。
于是等到放榜的那日,薛元敬只中了个三甲中等。虽然有官员进言,说薛元敬乡试会试皆是第一,此次殿试许是临场发挥失常,建议授个庶吉士,留待后观,但到底还是被永宁帝给驳回了,只授了个偏远地区的知县,令他即行赴任。
薛元敬领了旨意出宫回家收拾行装。
谭宏逸过来看视。
他这次中了状元,已授正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职。只不过看着薛元敬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并没有多喜悦。
薛元敬见微知著,便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赢我?这次你赢了。”
经过上次夏天成之事,薛元敬和谭宏逸心中彼此倒是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没有以往那样的剑拔弩张。
“我知道你是想要暂且离开京城,所以殿试中才故意那般做,不然依你的才学,何至于只考个三甲中等?这个状元原本该是你的,我算不得赢你。”
目光忽然看到旁边包裹里的一套喜服,他问道:“你和薛姑娘要成亲了?”
薛元敬点了点头:“是。原想请你喝杯喜酒,不过我很快就要离京赴任,这杯喜酒是请不了你了。”
谭宏逸微微一笑。
其实薛元敬和薛嘉月的这杯喜酒他也不是很想喝。
就想现在有些事他已较以往放下了些,但看到自己平生头一次心仪的姑娘嫁给其他的人,他心里肯定会觉得不舒服。不喝也罢。
想了想,他忽然又笑了起来:“你成亲也赶在我前面,这件事上我也没能赢你。但或许我可以比你早生下孩子,这样也算我赢你了。”
薛元敬也笑了起来:“好。等你喜得贵子时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奉送一份大礼。”
谭宏逸正要说话,忽然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拍门。听起来很粗暴的。
薛元敬走过去开门,就看到外面有好几个护卫,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
夏兴言,当朝内阁首辅。
琼花宴上谭宏逸和薛元敬都见过夏兴言,这会儿看到他,两个人便躬身对着他行礼。
夏兴言走了进来,目光威严的看着薛元敬。
他到现在也未能找到夏天成的任何行踪,唯一能和夏天成行踪有关的就是沈傲梅说的那番话。不过随后他遣人探过薛元敬这里,并没有发现夏天成一丝一毫的踪影。随后他几次想询问薛元敬,但迫于薛元敬居住在官舍中,内外都有宫中禁卫把守,他不好当面违抗永宁帝,所以便只得罢了。而现在,薛元敬刚回来,他立时就过来了。
纵然是内阁首辅,但现在他也只是个不知自家儿子生死的父亲,心中自是焦急。加上他心中也瞧不上薛元敬。不过是个刚入仕途的年轻人,授予的官职也只是个偏僻地方的知县,实在入不了他的样。所以他也没有和薛元敬多说什么,只直接问道:“我的儿子,夏天成,你有没有见过?”
是质问的语气,很严厉。便如审问犯人一般。
谭宏逸是知道这整件事的,他也知道薛元敬是个做事谨慎细密的人,料定他已经将夏天成的事处理的神不知鬼不觉了。但是谭宏逸还是没想到夏兴言竟然会亲自上门来质问。
他心中有些忐忑,目光偷觑了薛元敬一眼。
就见他面上还是一贯的淡然神情,正拱手为礼,不慌不忙的说道:“回夏大人的话,下官身份低微,如何有缘得见令公子?倒是有心想要结识,不知令公子什么时候有空闲,下官好去拜见。”
夏兴言看着薛元敬微眯了眯双眼,仿似在打量他到底有没有撒谎。
薛元敬面色不变,依然是微垂了眉眼看着地面,任由他打量。
耳中又听到夏兴言的询问:“本月初十那日你在何处?”
初十那日,正是事发那日。
薛元敬尚未说话,猛然就听到谭宏逸在旁边笑道:“回夏大人,若说初十那日的事,下官倒是记得真真儿的。那日下官下了个帖子请薛大人到寒舍喝茶下棋耍子,薛大人在下官家中盘桓了一整日,日暮方回。”
薛元敬看谭宏逸一眼。明白他这是在给他解围,他自然默认。
夏兴言这时也看向谭宏逸。
毕竟是今科状元,年纪也甚轻,往后仕途肯定不可限量。他也是有心想要拉拢的。
所以夏兴言对谭宏逸的态度可比对着薛元敬的时候要和善了许多:“原来是谭状元。谭状元住在哪里?如何初十那日的事你记得这般的清楚?”
谭宏逸笑着回道:“下官家就在对门。至于为什么初十那日的事会记得这样的清晰,说来惭愧,下官棋艺不如薛大人,那日下官可是输了好些银子给薛大人,心中一直不忿。这不,眼见薛大人即将离京赴任,再见不知何日,下官今日也特地的过来叫薛大人下棋,就是想一雪那日之耻呢。”
夏天成来过薛元敬这里原就只是夏兴言的猜测,他其实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而现在又有谭宏逸在旁边做伪证,一时之间夏兴言倒确实没有任何法子。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问道:“听闻你已经娶亲,如何不见你的妻子?”
薛元敬心中微凛,不过面上还是恭敬的回道:“下官入京之时家妻曾在大相国寺佛前许愿,若下官春闱能中,必定会多多的奉上香油钱,今日家妻便是去大相国寺还愿了。下官一会还要去接她回来。”
一半真一半假,夏兴言也没有法子。毕竟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有人能证实夏天成确实来过薛元敬家。少不得也只能再回去逼问沈傲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夏兴言面色不虞的转身拂袖走了。
薛元敬和谭宏逸送他出门,随后薛元敬关上院门,转过身看着谭宏逸沉默了片刻,但到底还是对他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刚刚多谢你。”
若非刚刚谭宏逸在旁边说的那一番话,他也不可能这样容易的就糊弄得过夏兴言去。
对于薛元敬对自己行礼,还说着感谢的话,谭宏逸心里还是觉得很受用的。
他双手拢在袖中,对着薛元敬点了点头,笑道:“你我这算不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
薛元敬微笑:“若论打这上面,你是从来没有赢过我的。”
确实,以往两个人也动过几次手,但每一次吃亏的都是谭宏逸。
谭宏逸叹气:“所以我说我总是要赢你一次的,不然我绝对不会甘心。”
说着,他想了想,就伸手将自己腰间系着的腰带取了下来。
若单从外表来看,这只是一条素色的银色腰带,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谭宏逸伸手在腰带背后一处隐蔽的地方轻按了一下,随即竟然从腰带里面抽出一把软剑来。
剑身细长,薄如纸,日光照射其上,闪着幽幽冷光。
谭宏逸随手挥去,旁边一株桃树上手臂般粗的枝桠立时落地,切口齐整平滑。
“这是我父亲请名匠打造,给我防身之用。我听闻你此次任所乃蛮荒之地,百姓多不教化,匪类也多,这把软剑我赠给你,你好生保重吧。”
薛元敬推辞不受。却被谭宏逸硬塞到了他手中去:“好好保护薛姑娘。”
他看了一眼旁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大红嫁衣,其上金色孔雀牡丹云纹华丽。随后他对着薛元敬点了点头,转过身就往外走。
你已得你心中所爱,我唯有祝愿。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惟愿薛元敬能护你一世安康喜乐。